怒江的激流被甩在了身后,但横亘在八万远征军将士面前的,是一道比怒江更险峻也更致命的天险 —— 高黎贡山。
此刻挺进山间的主力是第二十集团军的第 54 军、第 53 军,搭配第十一集团军第 71 军 87 师、88 师在怒江西岸佯攻牵制,其中第 54 军 198 师主攻北斋公房、第 36 师策应,第 53 军 116 师啃南斋公房、130 师迂回大塘子,他们要合力啃下这颗滇西反攻中最硬的骨头。
高黎贡山是中缅边境的巨大天然屏障,南北绵延数百公里,主峰海拔超四千米,终年积雪不化。这里山势陡峭如削,古木遮天蔽日,更可怕的是变幻莫测的 “立体气候”:山脚下是酷热难当的亚热带雨林,瘴气弥漫,毒虫在枝叶间潜伏;半山腰气温骤降,换成温带针叶林,腐叶厚达半米,踩上去稍不留神就会陷进泥潭;到了山顶,便是白雪皑皑的冰雪世界,气温低至零下十几度。
一天之内经历春夏秋冬,对大多只穿单薄棉布军衣的士兵来说,是极致残酷的考验。好在出发前,滇西百姓连夜送来一批蓑衣和麻布,部分骨干还分到了少量美援毛毯,士兵们把干草塞进绑腿里御寒,实在冻得受不了,就把刺刀烤热了贴在胸口暖一暖。
日本人早已把整座山变成了巨大的 “战争要塞”。第五十六师团的 148 联队、113 联队分守各据点,北斋公房驻着 148 联队第 1 大队约八百人,配着两门 105mm 山炮和六挺 92 式重机枪,碉堡群靠地下交通壕连成片;南斋公房是 148 联队第 3 大队一部约六百人,依托悬崖修了 “倒打火力点”,专打攀爬部队的侧后方。
他们还在古驿道的隘口堆了巨石,形成 “滚石区”,远征军靠近就往下推,砸毁通路还能造成伤亡,山腰间的 “瘴气谷” 正午瘴气最浓,吸入轻则头晕呕吐,重则引发疟疾,士兵们只能赶在清晨或黄昏快速通过。
远征军老兵后来回忆时总说:“在高黎贡山上打仗,一边跟日本人打,一边跟老天爷斗,有时候跟老天爷斗比跟日本人打更难!”
一场堪称 “地狱阶梯” 的攀登开始了。我们的老熟人、四川兵赵二狗,正背着中正式步枪和上百发子弹,跟在连队后面沿茶陵古驿道攀爬。这驿道是山间仅有的通路,却被日军改成了死亡陷阱,路面是湿滑的岩石和交错的树根,最陡处几乎垂直,脚下就是万丈深渊,稍一失神便会粉身碎骨。同行的还有几位傈僳族猎户向导,他们熟悉山路,还能用弩箭无声射杀落单的日军哨兵,避免暴露行踪。
他身上的棉布军衣早被山脚下的雨水和汗水浸透,山顶吹来的寒风夹杂着冰碴子,把衣服冻成冰冷的 “铁甲”,紧紧贴在身上,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他冷得牙齿咯咯作响,手脚冻得失去知觉,只能靠不停搓手、跺脚维持知觉。比寒冷更难熬的是饥饿和缺氧,山路崎岖得连骡马都无法通行,粮食弹药全靠人背马扛,还有百姓组成的 “背夫队”,每人负重三十公斤,冒着炮火在山路上日行三十公里送补给。随身携带的压缩饼干三天就见了底,士兵们只能挖当地叫 “山兵菜” 的野草充饥,苦涩的味道咽下去,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缺氧像个无形的魔鬼,时刻折磨着每个人。赵二狗感觉脑袋要炸开,胸口压着巨石般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他看见身边一个贵州籍的年轻战友,走着走着突然栽倒在雪地里,口鼻流出黑色的血,手指还死死攥着半块啃剩的山兵菜,再也没能站起来。一路上,这样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每前进一公里就有近三十名士兵倒下,总伤亡里六成是冻伤、高原反应、疟疾这些非战斗减员,有些连队减员太严重,只能把三个连合并成一个连继续打。夜间气温太低,步枪枪栓都会冻住,士兵们睡前得把枪抱在怀里保暖,不然第二天根本开不了火。
就在他们跟老天爷殊死搏斗时,日军的攻击如影随形。藏在山体工事里的日军,不光打冷枪,还架着八九式掷弹筒,射程五百米,专门轰击攀爬中的密集部队。走在赵二狗前头的班长刚喊完 “注意脚下”,一颗冷枪就击中了他的胸口,班长哼都没哼一声,像截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向后倒去,滚进深不见底的山谷。赵二狗伸手去拉,只抓住一把冰冷的空气,眼泪混着汗水和雪水砸在岩石上。
日军的狡猾更让人头疼,他们不固守表面阵地,待远征军逼近就撤到后方预设工事,还破坏道路、烧光沿途植被,逼着远征军在无掩护、缺补给的情况下追击。他们打完冷枪就缩回反斜面工事,远征军的迫击炮根本打不到;等士兵们冲到工事附近,里面又突然喷出机枪火舌。后来连队学乖了,夜里挖交通壕逼近碉堡,用湿棉被裹着木板做 “移动掩体” 挡子弹,还组织敢死队带着炸药包,从碉堡顶部、侧面岩缝这些射击死角爆破。有次赵二狗跟着敢死队摸到一个碉堡下方,刚要架炸药包,侧面岩缝里突然钻出两名日军,穿着登山钉鞋在冰雪上跑得飞快,用刺刀捅倒了两名工兵,直到赵二狗和三个弟兄扑上去用枪托砸、用刺刀捅,才解决掉这两个暗哨。
卫生员背着的急救包里,只有纱布和少量磺胺粉,这药金贵得很,只有重伤员才能用。赵二狗的胳膊被弹片划了道大口子,只能用干净纱布裹住,靠嚼生姜缓解伤口疼痛和高原反应。他看着身边弟兄们要么冻得脸发紫,要么带着伤行军,却没一个人退缩。两年卧薪尝胆磨出的钢铁意志,终究战胜了一切。
6 月初,在付出伤亡近两万人的代价后,远征军各部队终于陆续翻越高黎贡山主峰,对北斋公房、南斋公房、大塘子等核心据点形成合围。
雪地里,赵二狗靠在一截断树干上,把怀里最后半块压缩饼干掰给受伤的弟兄。他望着不远处日军碉堡的轮廓,摸了摸刺刀,那上面还沾着山兵菜的苦涩、战友的鲜血,还有日军的血。他知道,更血腥的 “拔钉子” 之战就要在这雪巅打响,而他们积蓄了一路的饥饿、寒冷和仇恨,都将化作最锋利的刀,捅向那些欠下血债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