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平舆城外的蔡泽大营刚刚苏醒,辕门外便来了一行人。为首者,正是昨日宴席上被“委以重任”的功曹史毛玠。他依旧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清癯,眼神平静无波,身后跟着几名郡府小吏,以及几辆装载着账簿文书的大车。
得知毛玠到来,蔡泽并未立刻召见,而是先让顾雍出面接待,自己则在中军大帐内,看似随意地翻阅着兵书,实则心思早已飞到了帐外。
顾雍将毛玠引入一旁专设的营帐,态度谦和,礼仪周到。毛玠也不多言,直接进入正题,将已经筹措完毕的军械、粮草、民夫名册一一呈上,条分缕析,账目清晰,安排井井有条。
“顾主簿,此乃弓弩一千五百张,箭矢两万五千支,环首刀五百口,皮甲二百五十领,长矛一千杆,皆已检验完毕,存放于城西官仓,随时可提取。粮秣三千石,亦已备齐。征发民夫五百人,名册在此,均已告知役期、职责,并无怨言。”毛玠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务。
顾雍仔细翻阅着文书,心中暗赞。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这般繁杂的事务处理得如此妥帖,且账目清晰,人员安排合理,足见此人之干练。更难得的是,面对这明显是排挤性质的差事,他竟无半分推诿懈怠,依旧尽职尽责。
“毛功曹办事,果然雷厉风行,缜密周到。”顾雍合上文书,由衷赞道,“我这就去禀报将军。”
中军大帐内,蔡泽听完顾雍的汇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放下兵书,整了整衣冠,对顾雍道:“元叹,你去请毛功曹过来一叙。记住,态度要恭敬。”
“诺。”
片刻后,毛玠在顾雍的引领下,步入中军大帐。帐内陈设简单,除了必要的案几、地图、兵器架外,并无多余装饰。蔡泽端坐于主位,并未穿着甲胄,只是一身寻常的深色袍服,显得沉稳而内敛。
“汝南郡功曹史毛玠,拜见蔡将军。”毛玠依礼参拜,不卑不亢。
蔡泽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目光沉静地打量着他。眼前的文士,身形不算高大,却自有一股嶙峋风骨,眼神清澈而坚定,面容虽有风霜之色,却无丝毫谄媚或怨怼。
“毛功曹,请起。”蔡泽终于开口,声音温和,“昨日宴席仓促,未及深谈。今日一见,孝先果然名不虚传。”
毛玠起身,垂手而立:“将军过誉。玠奉命行事,分内之责,不敢当将军谬赞。”
蔡泽笑了笑,示意毛玠在旁边的席位坐下,又让亲卫奉上茶水。他没有立刻谈及军务,反而看似随意地问道:“玠在汝南为官几载了?”
毛玠微微一怔,如实答道:“回将军,已近三载。”
“三载……以孝先之才,屈居功曹史之位,似乎有些委屈了。”蔡泽轻轻吹了吹茶沫,语气平淡,却如石投入水,在毛玠心中激起涟漪。
毛玠面色不变,只是眼神微黯:“才疏学浅,能牧民一方,已是幸事,不敢言委屈。”
“是吗?”蔡泽放下茶盏,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直视毛玠,“可我听闻,孝先清廉刚正,考评官吏,唯才是举,不徇私情,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在这汝南郡府之中,怕是步履维艰吧?”
毛玠心头一震,抬头看向蔡泽,见对方目光澄澈,并无讥讽之意,反而带着一丝了然与……惋惜?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叹了口气,没有否认:“将军明察。玠秉公行事,只求无愧于心,至于其他……非所能强求。”
“好一个‘无愧于心’!”蔡泽抚掌轻赞,“如今这世道,能持守此心者,寥寥无几。孝先大才,我早有耳闻。今日见你处理军需,井井有条,更知传言不虚。举材唯贤,论功唯实,此乃治国安邦之要义,岂是区区一郡功曹所能尽展抱负?”
毛玠听着蔡泽的话,心中波澜渐起。这位年轻的将军,似乎对他了解颇深?
蔡泽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舆图前,背对着毛玠,声音沉凝:“黄巾乱起,天下动荡,非止兵祸,更在吏治不清,民不聊生。朝廷失政,地方糜烂,有志之士,或隐匿山林,或屈沉下僚,如明珠蒙尘,宝剑藏匣,岂不令人痛惜!”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毛玠,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招揽之意:“毛孝先!我知你胸怀大志,腹有良谋,岂甘愿长久困于这汝南郡府,受小人排挤,壮志难酬?如今国难当头,正需贤才辅佐,廓清寰宇!我蔡泽虽不才,亦有心匡扶汉室,拯救黎民!今欲征辟你入我军中,参赞军务,共图大业,不知孝先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在毛玠耳边炸响!他半生坎坷,因出身寒门,性情刚直,虽有能力,却始终不得重用,反遭排挤,心中岂无郁结?如今,一位手握重兵、声名鹊起的年轻将领,竟如此了解他,赏识他,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的处境,并发出诚挚的邀请!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涌上毛玠的心头,冲击着他多年来冰封的情感。他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什么,却一时哽住。
蔡泽见状,知其心动,更进一步,诚恳道:“孝先,我知你心存疑虑。我蔡泽用人,不论门第,唯才是举!但有一技之长,能利于军国者,我必虚位以待,倾心相待!在我军中,只问才能,不问出身!只论功过,不徇私情!此心,天地可鉴!”
“不论门第,唯才是举!”这八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毛玠心中最柔软、也最渴望被认可的地方!他半生所受的委屈、压抑,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士为知己者死!眼前这位将军,不正是他苦苦寻觅的明主吗?
毛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向着蔡泽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军……将军知遇之恩,洞悉之苦,玠……感激涕零!将军既有澄清天下之志,又有识人之明,用人之胆,玠……玠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以供驱策!”
“好!好!好!”蔡泽大喜过望,快步上前,亲手扶起毛玠,“我得孝先,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两人重新落座,气氛已然不同。毛玠心中激荡难平,既感于蔡泽的知遇之恩,也为自己终于得遇明主而庆幸。他略一沉吟,便开口道:“承蒙主公不弃,玠既忝为幕僚,有几条浅见,或于当前军务有益,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已自然而然地改换了称呼。
蔡泽精神一振:“孝先但讲无妨!”
毛玠目光变得锐利,指向舆图:“其一,我军北上宛城,虽为客军,然亦需稳固根基。主公可速遣使者,持周谦支援文书,前往颍川、南阳交界处,寻机与当地尚有威望的士族、乡绅接洽,宣示王师过境,剿贼安民之意,或可获取些许当地情报与暗中支持,至少可免于被视若流寇,处处受制。”
“其二,民夫五百,随军转运,需妥善管理。可仿军中编制,设伍、什、队,择其精壮晓事者为头目,明确赏罚,与大军同进退,既可保证效率,亦可防其生变,甚至危急时,稍加武装,亦可助守营垒。”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毛玠看向蔡泽,语气凝重,“宛城贼众十万,虽多乌合,然据坚城,不可力敌。朱公与徐刺史顿兵城下,久攻不克,足见其难。主公此去,万不可急于求成,当先与朱公合兵,稳扎稳打,深沟高垒,断其外援,疲其内里,静待其变。同时,需谨防贼寇狗急跳墙,出城野战,或遣偏师袭扰粮道。”
蔡泽听得连连点头,毛玠所言,条条切中要害,尤其是最后一点,深合他“稳中求胜”的想法。历史上宛城之战也确实迁延日久,最终是靠围困和内部矛盾才攻破的。
“孝先所言,皆金玉良言!”蔡泽毫不犹豫,当即拍板,“元叹!”
“属下在!”顾雍应道。
“即日起,毛功曹……不,毛先生便为我军中参赞,位同别驾,暂为你之副手,协理军务文书,参赞机要!孝先所提三策,立刻着手办理!民夫编组之事,由孝先全权负责!”
顾雍与毛玠同时躬身:“诺!”
毛玠心中更是感动,自己初来乍到,所提建议不仅被全盘采纳,更被委以重任,这份信任,何其厚重!
“传令全军!”蔡泽站起身,声音铿锵,“休整结束!巳时三刻,拔营起寨,目标——宛城!”
“诺!”
军令如山,迅速传遍大营。原本还有些松弛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将士们迅速收拾行装,检查兵器,准备开拔。
毛玠也立刻投入新的角色,与顾雍一道,开始处理民夫编组、文书往来等事宜,其干练与效率,让顾雍也暗自佩服。
站在点将台上,望着下方迅速集结、杀气腾腾的军队,以及在一旁忙碌却井井有条的毛玠,蔡泽胸中豪情激荡。野猪岭淬炼了兵锋,平舆城收获了贤才!此番北上,他手中的筹码,又重了几分!
“出发!”
随着蔡泽一声令下,大军再次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