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日的血腥强攻，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不仅砸在宛城斑驳的城墙上，更压在每一个汉军将士的心头。汉军大营上空弥漫的低气压，比宛城内的血腥味还要浓重几分。伤兵的哀嚎日夜不绝，运送尸体的车队络绎不绝，营中随处可见包扎着染血布条、眼神麻木的士卒，以及为补充损耗而匆匆发放兵械、面带头盔的新兵。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和隐晦的动摇，在无声地蔓延。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朱儁端坐主位，手指用力揉捏着眉心，试图驱散连日不眠带来的胀痛。他听着麾下将领逐一汇报这两日的战损和物资消耗，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神经上。
“北门，孙坚部，阵亡军侯一人，曲长三人，屯长及以下士卒一千三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约五百，轻伤无数。云梯损毁七架，盾牌、弓弩损耗巨大……”
“东门，赵瑾部，阵亡……”
“南门，张超部……”
负责记录汇总的书记官声音干涩，每报出一个数字，帐内众将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孙坚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麾下的江东子弟伤亡最重，那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家乡子弟兵！赵瑾、张超等人也是面色铁青，他们本部兵马同样损失不小。
“……粗略统计，两日强攻，我军阵亡将士超过四千，重伤者逾两千，轻伤者不计其数。滚木、礌石、箭矢等守城物资消耗亦达三成……” 书记官终于念完了最后一项，合上竹简，帐内陷入一片死寂。
朱儁缓缓放下揉捏眉心的手，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扫视着帐下众将，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诸位的辛苦，将士们的血，老夫都记在心里。伤亡确实惨重，但……”
他深吸一口气，加重了语气：“但这一切，都在计划之内！诸君当知，此乃‘声东击西’之策必要之代价！我等在此浴血，是为了吸引贼军主力，是为了给景云（蔡泽字）创造破敌良机！贼军伤亡绝不比我军少，其守城物资消耗更巨！只要再坚持数日，待贼军疲敝骄纵，便是景云雷霆一击之时！”
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立于末席的蔡泽：“景云，西门情况如何？贼军可有异动？”
蔡泽出列，拱手沉声道：“回朱公，西门守军确为张曼成嫡系，戒备森严，旗帜鲜明。然观其调度，似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协防其他三门。末将已按计划，逐步减少营垒旗帜，示敌以弱，并加紧操练士卒，只待时机成熟。”
朱儁点了点头，正欲再勉励众将几句，稳定军心，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兵略带惊慌的通报：
“报——！启禀将军，营外有天使持节而至，言奉陛下旨意，即刻宣诏！”
“天使？！”
帐内所有人，包括朱儁在内，脸色都是骤变！
在这个节骨眼上，洛阳派来天使？能有什么好事？！
朱儁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知道了。擂鼓聚将，大开中门，准备香案，迎接天使！”
“咚！咚！咚！” 聚将鼓再次响起，但这一次，鼓点中少了战意，多了几分惶惑与不安。
片刻之后，中军大帐内外，所有够资格的将领全部甲胄齐全，按刀肃立。朱儁率领徐璆、秦颉等文官及孙坚、赵瑾、张超、蔡泽等武将，躬身立于帐前。
只见一队盔明甲亮的羽林骑护卫着一名身着宫中近侍服饰、面白无须、神情倨傲的中年宦官，缓缓而来。那宦官手中高高擎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正是天子诏书。他目光扫过躬身迎接的众将，尤其是在朱儁身上停留片刻，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右中郎将、宛城督帅朱儁接旨——” 宦官尖细的嗓音拖得很长，带着一股宫内特有的阴柔与压迫感。
“臣朱儁，恭迎陛下圣谕！” 朱儁率先跪拜下去，身后众将及亲兵哗啦啦跪倒一片。
宦官展开绢帛，用他那特有的腔调，朗声宣读：
“制曰：朕膺天命，抚驭万方，宵衣旰食，唯念社稷安泰，黎庶康宁。然黄巾妖孽，悖逆天道，祸乱八州，荼毒生灵，朕心甚忧，寝食难安！特委卿以专阃之权，统率雄师，克复南阳，荡平宛城贼巢，以彰天讨，以安朕心！”
开场依旧是冠冕堂皇的套话，但帐前跪着的众将，心都提了起来，知道重点在后面。
果然，宦官的语调陡然转厉，带着毫不掩饰的斥责：
“然！自卿受命出师，顿兵宛城之下，已逾数月！空耗国帑，劳师糜饷，而寸功未立！贼酋张曼成，不过一介草寇，窃据坚城，尔手握数万朝廷精锐，更有州郡协力，竟顿足不前，任其坐大！致使颍川战事胶着，司隶烽烟未息，天下侧目，朝廷蒙羞！”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朱儁和众将的心上！朱儁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愤怒！他仿佛能感受到身后众将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同情，有愤慨，……
“朕在洛阳，日盼捷音，夜望烽火！奈何等来的，皆是卿‘贼势浩大’、‘城坚难下’之推诿搪塞！莫非卿年老志衰，心生懈怠，不欲为朕分忧，为国除害耶？”
“臣……臣万万不敢！” 朱儁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悲愤，却又不得不强行压抑。
宦官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他的辩解，继续宣读那如同最终通牒般的旨意：
“今，朕特遣中使，申饬尔等！若半月之内，再不能攻克宛城，擒斩张曼成！尔朱儁，便即刻卸去兵权，回洛阳述职！朕已命张温，整军待发，随时接替尔职，总督南阳军事！望卿好自为之，勿谓言之不预也！钦此——”
半月！
回洛阳述职！
张温接替！
这三个讯息，如同三道惊雷，接连劈在朱儁头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了下去。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顺着额角涔涔而下。回洛阳述职？仗打成这样，回去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轻则罢官免职，重则下狱问罪！他朱儁一世英名，难道就要毁在这宛城之下？！
“臣……朱儁……” 他的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句，最终，还是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叩首，“谨遵……陛下旨意！半月之内，必……必下宛城！若不能克，臣……愿受国法！”
这一刻，在皇帝这不容置疑的死命令面前，任何的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有半个月时间了！
“哼，但愿朱将军能言行如一，莫要再辜负陛下圣望。” 宦官将圣旨合拢，递给依旧跪伏在地的朱儁，语气充满了不信任和轻蔑。
朱儁双手微颤地接过那卷重若千钧的绢帛，在亲兵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他的脸色苍白，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然而，那宦官却并未立刻离去的意思。他环视了一圈帐前神色各异的众将，尖细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监视角落：
“朱将军，陛下的旨意，咱家是传到了。不过，在回京复命之前，咱家还得亲眼看看，这宛城究竟是如何的‘城坚贼悍’，也好回去之后，向陛下……如实禀奏。”
他特意加重了“如实禀奏”四个字，其意不言自明。
朱儁心头一紧，强压着怒火，拱手道：“天使一路劳顿，不如先至帐内歇息……”
“不必了！” 宦官一摆手，打断了朱儁的话，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军情紧急，岂敢耽搁？咱家就在这中军大帐之外，设一座位，今日，便要亲眼观摩朱将军如何指挥若定，将士们如何奋勇杀敌！也好看看，究竟是贼势真的如此猖獗，还是……呵呵，另有缘由。”
他这话，几乎是将“懈怠战事”、“畏敌不前”的帽子明晃晃地扣了下来！
众将闻言，无不怒形于色！孙坚更是气得虎目圆睁，几乎要按捺不住，却被身旁的秦颉死死拉住。
朱儁知道，这是皇帝不信任他，派来的眼线！今日若不能打出点样子，这宦官回去之后，必然极尽谗言之能事，那他朱儁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他猛地转身，面向众将，原本有些佝偻的腰背瞬间挺得笔直，脸上所有的疲惫和屈辱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眼中燃烧起近乎疯狂的火焰！
“众将听令！” 朱儁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充满了血丝！
“末将在！” 所有将领，包括心中愤懑的孙坚，都感受到了朱儁那背水一战的决心，齐声怒吼，声浪震天！连那端坐在一旁，准备“观战”的宦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气惊得眼皮一跳。
“陛下旨意已明！半月之期，就在眼前！吾等已无退路！宛城不破，吾等皆为国贼！唯有死战，方有一线生机！”
他目光如电，扫过孙坚、赵瑾、张超：“孙坚！赵瑾！张超！”
“末将在！”
“命你三人，各率本部所有能动之兵，并中军预备队三千人，分攻东、南、北三门！不计代价！不计伤亡！给老夫往死里打！哪怕是用牙啃，用头撞，也要给老夫在城墙上撕开一道口子！今日若不能登上城头，尔等便提头来见！”
“诺！！” 三将轰然应命，眼中都迸射出拼死一搏的凶光。他们知道，没有退路了。
朱儁又看向蔡泽，声音压低，却带着更深的嘱托和急切：“景云！”
“末将在！” 蔡泽肃然应道。
“西门之事，全权交由你！‘声东’之势，这两日必须达到极致！能否‘击西’，就看你的了！老夫……等你的好消息！” 朱儁的目光中，充满了最后的期望。
“末将……必不负朱公重托！必不负陛下之望！” 蔡泽重重抱拳，目光坚定。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但更多的是一种临危受命的决然。
“擂鼓！进攻！” 朱儁不再多言，古锭刀悍然出鞘，指向宛城！
“咚！咚！咚！咚——！”
汉军大营的战鼓，以从未有过的狂暴节奏，再次擂响！这一次，鼓声中透出的，是背水一战的绝望，是功名富贵皆系此一役的疯狂，更是被朝廷使者逼到悬崖边的、歇斯底里的反击！
孙坚、赵瑾、张超如同三道离弦之箭，冲出中军，奔向各自的部队。很快，汉军大营如同彻底沸腾的熔炉，数以万计的士卒，在军官声嘶力竭的驱赶下，如同决堤的洪流，再次涌向那座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宛城！
而中军大帐前，那名宦官好整以暇地坐在亲兵搬来的胡床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瞬间爆发的、比前两日更加惨烈数倍的攻防战，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始终未曾散去。
朱儁按刀立于帐前，身形如同石刻，只有紧握刀柄、青筋暴起的手，显示着他内心是何等的波涛汹涌。
宛城之战，因为这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和这位督战的天使，彻底走向了失控的边缘。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步骤，都被这残酷的现实打乱，只剩下最原始、最血腥的消耗与搏命。半个月，要么攻破宛城，要么……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