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郡守府。
与城外汉军大营那压抑肃杀、伤兵哀嚎的氛围截然不同,此刻的郡守府内,虽依旧残破,却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庆与喧嚣。巨大的、粗糙的黄色旗帜在厅堂内外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烤羊肉的膻气、劣质粟米酒的酸腐味,以及一种属于胜利者的、混杂着汗臭与血腥的粗野气息。
大厅中央,原本属于太守的、铺着抢来的华丽锦缎的主位上,张曼成端坐其上。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黄袍,外罩略显不合身的皮甲,与周遭有些缴获自富户的、摆放着油光锃亮烤全羊和满坛浊酒的漆案木几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这反而更凸显了他作为“神上使”不同于寻常贼寇的、略显俭朴与虔诚。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沉静而满足的神色,但那双深陷的眼窝中跳动的炭火,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白日里西门那一场漂亮的诱敌深入、瓮中捉鳖,虽然最终未能留下蔡瑁,还折损了赵弘这员悍将,但重创荆州军,粉碎汉军攻势的结果,足以让他感到满意,尤其是在这被围困数月、士气日渐低迷的关头。
厅堂之内,济济一堂的黄巾军大小头领们,早已没了平日的拘谨和惶恐。他们大多衣衫不整,甚至有人赤着上身,露出精悍的肌肉和狰狞的伤疤,此刻正围着一个个摆满酒肉的案几,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划拳行令,喧哗笑骂之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缴获的汉军官吏的华服被随意套在身上,金银器皿被用来盛装酒食,一派草莽得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景象。韩忠坐在左下首,相对沉稳,但脸上也带着一丝轻松,默默地喝着酒。其他如孙夏、韩暹等头领,则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地吹嘘着白日的战功。
酒至半酣,气氛最为热烈之时,张曼成缓缓放下了手中那只粗糙的陶碗,碗中浑浊的酒水微微荡漾。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每一张或兴奋、或迷醉、或狂放的脸庞。
渐渐地,喧闹声如同退潮般慢慢平息下来。所有头领,无论醉意深浅,都感受到了那股来自主位上的无形压力,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和嘴里的喧嚣,将目光投向了张曼成。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门外夜风的呼啸。
张曼成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渗透人心的沙哑磁性,与他平日训话时的严厉截然不同:
“兄弟们。”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而虔诚,仿佛在回忆什么神圣的往事。
“今日,我等能在此畅饮,能坐在这狗官曾经的府邸里,吃着他们的粮食,用着他们的器物,让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军在我们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他环视众人,并不需要回答,自问自答,声音中充满了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与感恩:
“是因为大贤良师!是因为他老人家,在那暗无天日的世道里,传下了这救苦救难的《太平要术》,指出了这条通往黄天盛世的光明大道!是他老人家,告诉我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告诉我们,这世道不该是贪官污吏横行,不该是豪强地主霸占田地,不该是我们穷苦人世代为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引动共鸣的悲愤与力量:
“想想我们起事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赋税比山重,徭役比牛马苦,稍有不从,鞭挞加身,甚至家破人亡!我们的爹娘是怎么死的?我们的妻儿是怎么卖的?我们的田地是怎么被夺走的?!是这该死的汉家朝廷,是那些趴在咱们穷苦人身上吸血的蠹虫,逼得我们活不下去!”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每一个出身贫寒、备受压迫的黄巾头领心上。许多人脸上的醉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勾起的痛苦回忆和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有人紧紧攥住了拳头,有人眼中泛起了泪光,更有人低声咒骂起来。
“是大贤良师,给了我们希望!给了我们力量!” 张曼成的声音如同宣誓,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建立一个人人有衣穿,有饭吃,无有苛政,天下大吉的黄天新世界!为了这个目标,我们聚集在这黄旗之下,拿起刀枪,跟这该死的世道拼命!”
他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情绪,从胜利的狂欢引向了更深层次的、基于信仰和仇恨的凝聚力。
紧接着,张曼成脸上的激昂缓缓褪去,被一层深切的、毫不作伪的悲恸所取代。他缓缓站起身,拿起自己面前那碗酒,步履沉重地走到大厅中央。火光映照下,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真的滑下了两行热泪。
“这第一碗酒……”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哽咽,充满了痛失手足的悲凉,“敬赵弘兄弟!”
提到赵弘的名字,厅内顿时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赵弘的勇猛与暴躁,在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战死,对黄巾军士气确实是一个打击。
张曼成高举酒碗,面向西方,虎目含泪,声音悲怆:
“弘兄弟!我的好兄弟!你跟着我张曼成,从南阳起事,一路杀官造反,攻坚拔寨,身上伤痕累累,从未皱过一下眉头!你是咱们黄巾军里最勇的猛虎,是插向狗官心脏的一把尖刀!”
他声音颤抖,仿佛在与逝去的兄弟对话:
“今日……今日你为了守住这宛城,为了黄天大业,力战而亡,斩杀无数汉狗……你……你是好样的!是咱们黄巾军的英雄!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猛地将碗中酒,一半泼洒在地上,祭奠亡魂,另一半仰头一饮而尽,随即狠狠将陶碗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弘兄弟!你慢走!你的血不会白流!你的仇,哥哥我记下了!所有汉狗,都要为你陪葬!这宛城,就是他们的坟墓!你在天上看着,看着哥哥和众位兄弟,如何踏着那些狗官的尸骨,杀到洛阳去,掀翻那狗皇帝的龙椅!”
这一番声情并茂的悼念,真挚而富有感染力。许多与赵弘相熟的头领,如孙夏等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纷纷拿起酒碗,泼洒在地,发出愤怒的咆哮:“为赵头领报仇!杀光汉狗!”
悲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
就在这同仇敌忾的气氛达到顶峰时,张曼成猛地抹去脸上的泪痕,那悲恸的表情瞬间被一种极致的、近乎疯狂的自信与狂傲所取代。他挺直腰板,仿佛一柄骤然出鞘的、杀气腾腾的战刀,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兄弟们!擦干眼泪!赵弘兄弟的死,是英雄的死,是值得的!他用他的命,向天下人证明了——汉军,没什么可怕的!他们那些所谓的精锐,那些披着华丽铠甲的老爷兵,在我们黄巾勇士面前,不堪一击!”
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将白日的战果无限放大:
“你们都看到了!荆州军,号称汉军精锐,结果怎么样?被我们引入瓮城,杀得哭爹喊娘,尸横遍野!连他们的主将蔡瑁,都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狼狈逃窜,身负数箭,差点就死在城里!朱儁老狗顿兵数月,束手无策!他们增兵又如何?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一万,我们杀一万!”
他的目光扫过群情激奋的众头领,声音充满了蛊惑力: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汉朝气数已尽!说明大贤良师所言不虚!苍天,真的死了!而我们黄天,正当崛起!胜利,必将属于我们!属于每一个信奉黄天、敢于拿起刀枪反抗的穷苦人!”
“嗷——!!”
“神上使说得对!”
“杀光汉狗!黄天万岁!”
众头领被这极具煽动性的话语刺激得热血沸腾,纷纷敲打着案几,挥舞着兵器,发出各种意义不明的嚎叫,整个大厅再次陷入了狂热的浪潮,比之前的庆功宴更加激烈,更加充满毁灭的欲望。
然而,就在这狂热达到顶点,众人醉意与杀意交织,几乎要失去理智之时,张曼成脸上的狂放之色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他双手缓缓下压,那无形的威严再次显现,让喧嚣声渐渐平息。
他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冷厉,目光如刀,刮过每一张兴奋未褪的脸庞。
“但是!” 他重重地吐出这两个字,如同冷水浇头,“大业未成,现在还不是我们彻底放松,高枕无忧的时候!”
他走到大厅门口,指向城外汉军营地的方向,声音冰冷:
“朱儁老狗还在城外,数万汉军还在虎视眈眈!他们就像受伤的野狼,绝不会甘心失败!今夜我们虽胜,但谁能保证,他们不会狗急跳墙,趁着我们庆功,发起更疯狂的反扑?”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盯住韩忠:“韩忠!”
“末将在!” 韩忠立刻起身,酒意全无。
“西门防务,由你全权负责!滚木礌石,弓弩箭矢,必须连夜补充到位!士卒轮休,但值守之人,必须给我瞪大眼睛!若出半点差池,唯你是问!”
“遵令!人在城在!” 韩忠肃然应命。
他又看向孙夏、韩暹等人,一一吩咐:
“南门、北门,同样如此!庆祝可以,但谁要是敢因为喝了几口马尿就误了守城大事,懈怠职守,休怪本使军法无情!”
“各段城墙,夜间值守兵力加倍!巡逻队增加频次!”
“城内宵禁,严查奸细,若有形迹可疑者,格杀勿论!”
“所有头领,宴会结束后,立刻返回各自防区,督促防务,人不解甲,马不卸鞍!”
一道道清晰而严厉的命令,如同连珠炮般发出,瞬间将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众头领拉回了残酷的现实。所有人都意识到,狂欢结束了,战争还远未结束。
看着众头领纷纷领命,神色由狂热转为凝重,张曼成心中稍稍安定。他再次端起一碗酒,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最后一碗酒!”
“敬黄天!敬大贤良师!敬所有为黄天大业奋战的兄弟!”
“望诸君恪尽职守,共渡难关!待彻底击溃朱儁,与波才大帅会师洛阳之日,我等再痛饮三百杯!”
“干!”
“干!!”
众头领齐声应和,饮尽碗中酒,随即纷纷起身,带着酒意和新的使命,快步离开郡守府,奔赴各自的岗位。
喧闹的大厅迅速空旷下来,只剩下摇曳的火光和满地的狼藉。张曼成独自立于厅中,望着城外汉军大营的方向,脸上的疲惫终于难以掩饰地浮现。他成功地用一场宴会凝聚了人心,激发了士气。他肩负着大贤良师的使命,也背负着黄天大业的使命,誓要与汉军周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