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京郊官道上尘土飞扬。
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着,车辕上坐着个戴斗笠的车夫。那车夫执缰的手势沉稳有力,指节处覆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周身气息内敛如未出鞘的利刃。
车内,沈锦瑟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远处巍峨的京城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她身上穿着寻常布衣荆钗,脸上也做了修饰,掩去了过于昳丽的容貌,唯有一双眸子清亮如昔,此刻正微微眯起,打量着这座分别月余的城池。
“看城门。”萧绝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低沉平稳。他同样做寻常文士打扮,青衫落拓,只是那通身的气度,即便刻意收敛,也难掩其华。
沈锦瑟顺着望去,只见城门处盘查森严,守城兵士对进出人等查验得格外仔细,队伍排得老长。更有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被特许不必排队,径直驶入城中。
“咱们‘死讯’传开,这京城的牛鬼蛇神,倒是迫不及待地开起庆功宴了。”沈锦瑟放下车帘,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萧绝执起小几上的茶壶,为她斟了杯温热的参茶。“跳得越高,摔得越惨。”
他的伤势在紫蕴回天丹的奇效下已好了七七八八,内力甚至因祸得福,更显精纯。此刻他气息沉静,眸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沈锦瑟接过茶杯,指尖在微温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离京这段时日,她与萧绝留在京中的暗线并未完全断绝联系,拼凑出他二人“坠崖身亡”后京中的局势——
东厂内部,几个原本就心怀异志的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在太子党势力的暗中支持下,已开始争权夺利。其中,以掌刑千户赵无妄跳得最欢,此人原是萧绝一手提拔,如今却第一个倒戈。
而她的回春堂,亦未能幸免。太医院内以副院判刘明道为首的一干人,已开始对回春堂进行各种刁难,断供稀缺药材,散布不利谣言。
“赵无妄……刘明道……”沈锦瑟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没有丝毫怒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还有那位躲在幕后,以为稳坐钓鱼台的太子殿下。”
萧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名单已理清,只待收网。”
他抬手,指尖在沈锦瑟方才因掀帘而微乱的鬓发上轻轻一拂。“可想好,先从谁开始?”
沈锦瑟感受着他指尖残留的一丝内力带来的暖意,抬眼看他,忽然狡黠一笑:“自然是...哪里最热闹,就从哪里开始。听说今夜,赵千户在府中大摆筵席,庆贺高升?”
“消息倒是灵通。”
“好歹也曾是回春堂的东家。”沈锦瑟语气轻松,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我新配了点小玩意儿,正好缺几个试药的。”
她指尖弹开瓶塞,随即嫌弃地别开脸:“味道冲了点,下次得改进。不过效果嘛...应该够让赵大人和他的宾客们,终生难忘。”
萧绝看着她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心底那点因背叛而生的阴戾之气,奇异地消散了几分。“依你。”
马车在离城尚有数里的一处僻静林地停下。早已等候在此的几名黑衣人无声现身,为首一人正是东厂仅存的、对萧绝绝对忠心的理刑百户,影十三。
“督主,夫人。”影十三单膝跪地,声音压抑着激动。
“起来说话。”萧绝抬手,“城内情形。”
“赵无妄今夜在府中设宴,宴请了不少投靠太子的官员。回春堂那边,刘明道今日又派人去刁难,药材短缺,许多病患已无法接诊。太子那边正在加紧销毁江南之事的证据。”
萧绝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按计划行事。”
片刻后,林地中走出两人,已全然换了模样。
萧绝一身玄色暗纹劲装,外罩墨色大氅,脸上覆着半张精致的银质面具。他并未刻意收敛气息,久居上位的威压与历经生死淬炼出的煞气交织,令人望之胆寒。
沈锦瑟则是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脸上覆着同款银面具,只露出一双清亮逼人的眸子。
“走吧,”萧绝向她伸出手,“去给赵千户的升迁宴,添点彩头。”
沈锦瑟将手放入他微凉的掌心:“务必让他...宾至如归。”
两人身形一动,如鬼魅般融入渐浓的夜色。
***
赵无妄的府邸张灯结彩,门前车水马龙。府内正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
赵无妄身着簇新的飞鱼服,坐于主位,志得意满。他高举酒杯:“诸位!今日赵某设此薄宴,庆贺我东厂拨云见日,即将迎来新局面!”
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尖嘴猴腮的官员谄媚道:“赵千户雄才大略,早该执掌东厂!那萧绝...哼,一个阉人,专横跋扈,如今落得个尸骨无存,真是报应!”
旁边富商连忙附和:“正是!还有那个沈锦瑟,不过一介女流,仗着几分医术和萧绝的势...”
赵无妄听着这些话语,心中畅快,大手一挥:“放心!待赵某彻底掌控东厂,诸位的好处,绝少不了!”
他话音刚落,厅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外面何事?”赵无妄皱眉不悦。
厅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两道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幽灵,骤然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厅堂门口。
一人玄衣墨氅,银面具下的目光冰寒刺骨。另一人黑衣劲装,手中一枚金针随意转动着。
满堂的喧闹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目光骇然地聚焦在门口那两道身影上。
赵无妄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瞳孔剧烈收缩。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萧绝?!沈...沈锦瑟?!他们不是已经坠崖身亡了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赵无妄的四肢百骸。
“看来,”萧绝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座来得不巧,扰了诸位的雅兴。”
他缓缓步入厅中,沈锦瑟紧随其后。所过之处,宾客们惊恐地后退,让出一条通道。
沈锦瑟目光落在主位上面如死灰的赵无妄身上,轻笑一声:“赵千户,升迁大喜,怎么也不给我们发张帖子?”
她说着,指尖那枚金针倏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小巧的玉瓶。
赵无妄猛地回过神,色厉内荏地喝道:“来人!给我拿下!”
然而,厅外静悄悄的,他布置的那些精锐护卫,毫无反应。
萧绝停在离主位三步之遥的地方,目光掠过赵无妄身后悬挂的“明察秋毫”匾额。
“赵无妄,”萧绝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你忘了东厂的规矩。”
他微微抬手,影十三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双手奉上一本厚厚的册子。
萧绝接过,随手翻开:“天启九年,三月十七,收受吏部侍郎王莽贿银五千两,为其子掩盖强占民田、逼死人命之罪。”
又翻一页:“四月廿一,与太子府长史密会于百花楼,献上东厂江南暗探名单一份...”
一条条,一桩桩,清晰无比。
萧绝每念一句,赵无妄的脸色就白一分,厅中宾客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够了!”赵无妄猛地站起,额上青筋暴跳,“萧绝!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吗?太子殿下视你为眼中钉!你如今回来不过是自投罗网!”
他的话戛然而止。
沈锦瑟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侧,玉瓶中的粉色粉末在她指尖内力催动下,化作一片极淡的香雾,笼罩了赵无妄的口鼻。
赵无妄只觉得一股甜腻的气息钻入鼻腔,随即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流,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哈哈”声。
满堂宾客毛骨悚然。
沈锦瑟退开一步,对萧绝道:“你看,赵千户多高兴。我这笑不停,效果还不错吧?”
萧绝目光扫过全场:“赵无妄贪赃枉法,勾结太子,背叛东厂,罪证确凿。影十三。”
“属下在!”
“拿下。押入东厂诏狱。”萧绝顿了顿,“让他笑着去。”
“是!”影十三一挥手,两名黑衣人上前将还在狂笑不止的赵无妄架了起来,拖死狗般向外拖去。
萧绝的目光缓缓转向厅中噤若寒蝉的众人。
无需他开口,已有人承受不住压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督主饶命!下官是一时糊涂!”
有一就有二,顷刻间,满厅宾客跪倒大半。
沈锦瑟走到刚才那个说萧绝“报应”、说她“横行”的官员和富商面前,玉瓶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郡主饶命!小人胡说八道!”
沈锦瑟歪着头:“饶命啊...可我这个人,最是小气记仇。”
她指尖捻动,多了两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给你们两个选择。”
她指了指那官员:“你,自己掌嘴一百,要听到响。”又指了指那富商:“你,三日内,将你名下半数产业捐给回春堂,用作义诊施药。”
两人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应下。
沈锦瑟站起身,拍拍手,走回萧绝身边:“没劲,还以为能多玩会儿。”
萧绝抬手,指尖拂过她面具边缘,动作轻柔。
他环视跪满一地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东厂,永远姓萧。”
“回春堂,也永远姓沈。”
“至于太子殿下...”他顿了顿,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告诉他,本座回来了。江南的账,该清算了。”
说完,他携着沈锦瑟的手,转身消失在厅外的夜色中。
只留下满堂死寂,以及那回荡在夜空里、属于赵无妄的疯狂大笑声。
千户府的这场“升迁宴”,以一种无人能料到的、极具震慑力的方式,戛然而止。
消息在深沉的夜色中,飞速传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听闻此事的人,第一个反应都是难以置信,随即便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九千岁萧绝,没死!
锦瑟郡主沈锦瑟,也没死!
他们不仅活着回来了,而且一归来,便以雷霆手段,清洗了东厂叛徒,重掌权柄!
京城的天,又要变了。
那些在萧绝“死后”迫不及待跳出来的人,此刻无不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而更多的人,则将目光投向了东厂,投向了回春堂,投向了那座沉寂月余、今夜再次亮起灯火的九千岁府邸。
风云,因王者归来,再起波澜。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