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很安静,只有拉默德在旁边均匀的呼吸声。他居然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刚才的梦境绝非寻常的梦。
那本翻动着无数命运共同体书、那些不同命运可能的分支、最后停留在空白页上的金色孢子印记、还有那个直接在意识深处响起的低语……
“你遗忘的每一次选择,都是我的墓碑。现在,去寻找‘书’吧……把‘书’翻到‘我’那一页。”
书!
什么书?是那本悬浮在虚无中的由光影和符文构成的巨册吗?
“我”是哪一页?是那个空白页吗?还是其他某个代表着不同可能性、不同命运的分支?
那个金色孢子的印记又是什么?为什么它会出现在空白页上,又与现实中的掌心异动呼应?
她需要答案。
而在这个部落里,唯一可能知道点什么线索的,就是那个同样说着“书在等”、“种子种下”呓语的大祭司。
海莉薇霍然起身,惊醒了旁边打盹的拉默德。
“学姐,你醒了?”拉默德揉着眼睛,一脸茫然。
“我有事要去找大祭司,先离开一下。”
“去找大祭司?”拉默德看着海莉薇匆匆离去的背影,挠挠头,嘟囔着:“怎么感觉学姐比我还着急……”
海莉薇快步穿梭在绿洲营地中,无视了沿途族人好奇或敬畏的目光。
她的目标很明确——部落中心区域那顶最大且装饰着古老赤王图腾和蝎子标志的帐篷。
当海莉薇走近时,她发现帐篷的帘子是半掀开的。那位精神恍惚的老祭司,竟然就盘腿坐在门口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浑浊又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走来的方向,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眼神却仿佛在说:我一直在等你。
海莉薇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微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开门见山:“大祭司,请问,关于‘书’和‘种子’,您知道些什么?”
老祭司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洞察力非凡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带着疲惫和自嘲:
“书……命运之书……那是他们口中赤王留下的沙石经……”他念出这些名字时,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凡人只能透过冥想和神谕窥见命运沙海中的一粒……”他抬起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的脑袋,“妄图窥见不可视之物、妄图获知不可获知之识,必遭反噬……”
“我的眼睛看到了太多不该看的碎片。不同的‘我’、不同的路、不同的结局……它们在我的脑子里尖叫、冲撞,撕碎了我的理智,最终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疯言疯语……”
他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头,身体微微颤抖。
海莉薇沉默地看着他。
这就是阿卜杜勒所说的“被沙海幻象迷了心智”?
可他描述的更像是强行窥视了过多平行世界或命运分支的景象,而无法承受那巨大的信息量和认知冲击,最终导致的精神崩溃。
“但是你不同。”老祭司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海莉薇,那眼神里的光芒变得异常灼热,甚至带着羡慕。
“沙时应许之人,你是被沙石经选中的人!”
他激动地喘息着,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海莉薇的右手:“你掌心的种子是钥匙。我们只是沙海中的倒影,而你,你是能在沙上写下自己名字的人!”
他挣扎着站起身,身体摇摇晃晃,却异常坚定。
“跟我来。赤王的殿堂里藏着通向它的门……”
说完,大祭司不再看海莉薇,转身,以一种近乎梦游般的步伐,朝着绿洲边缘的赤王陵遗迹的方向蹒跚走去。
海莉薇的心跳再次加速。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离开了喧闹的绿洲营地,踏入了黄沙之中,朝着远处那座在烈日下沉默矗立的赤王陵遗迹走去。
大祭司对通往遗迹的道路似乎异常熟悉,即使精神恍惚,他也能精准地避开流沙陷阱和危险的岩层裂缝。
他带着海莉薇绕开了遗迹宏伟的主入口,沿着一条极其隐蔽、被风沙半掩的狭窄小径,抵达了赤王陵侧面一处被巨大岩石遮蔽的偏殿入口。
入口处布满了风蚀的痕迹和古老的赤王符文,若非大祭司指引,几乎无法被外人发现。
大祭司用手指,在入口旁边一块看似普通的石壁上按压了几下。石壁内部发出沉闷的机括转动声。
“嘎吱——”
沉重的石门向内缓缓滑开,露出一个向下的通道。
大祭司率先走了进去,身影融入黑暗。
海莉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紧随其后。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源。而通道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圆形石室。
石室的墙壁上刻满了更加古老而复杂的象形文字和象征着时间轮回的图腾。
石室的中央,有一个用黑色石头垒砌、造型奇特的供台。
供台上方,没有任何神像或者牌位。
只有一本书。
那本书静静地悬浮在供台上方约半米高的空中,散发着柔和而恒定的淡金色光晕。其形态像是由无数流动且细密的金色沙粒构成。
书页缓慢且无声地翻动着。
每一次翻动,那些构成书页的金色沙粒都会短暂地映照出一闪而逝的景象碎片——有时是沙漠风暴,有时是星辰流转,有时是模糊的人影……
大祭司站在石室入口,没有再前进。他浑浊的眼睛痴迷又敬畏地望着那本悬浮的书,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他指着那本书,声音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和嘶哑:
“看,那就是沙时经。神明的眼睛、命运的沙漏……”
海莉薇站在石室入口,盯着那本悬浮的书。
沙石经?或者说,这就是“书”?
大祭司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有片刻沉默,“唯有被‘书’选中者方能决定它的未来。”
“触碰它,凡人将得以瞥见命运的丝线、过去与未来的碎片,如惊鸿一瞥,但代价是知识如毒,蚀心蚀骨。”
“摧毁它,只有以你掌中之钥才可破坏它的场。由它衍生的一切……时之沙海的变幻、命运的涟漪,都将归于虚无……但那意味着抹去‘可能性’本身。”
“或者,带走它。将神明的权柄攥于掌心……你将获得‘界外命运之眼’,这既是无上的威能,亦是永恒的诅咒。你将能窥见命运河流的无数分支,能感知因果线的震颤。但你必将承担神明命运的重量。”
“权柄带来的是无尽的知识冲刷,它们将日夜不息地轰炸你的意识,试图将你拖入疯狂的深渊。更可怕的是,你将引来‘无界者’的目光。那些觊觎权柄、游走于世界之外的存在,它们的追杀将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大祭司的身体摇晃着,仿佛说完这些话已经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选择吧,应许者。‘书’在等待你的答案……”
“你……”海莉薇敏锐地察觉出大祭司说话的语调和速度变了。还有,他对高台上之物的称呼。
一开始他称之为“沙时经”,现在却突然称其为“书”了。
她的眼眸锐利地看向大祭司,后退几步拉远了距离,“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口中的‘界外命运之眼’、‘无界者’……这些知识,虽然我无从知晓真假,但这也绝非一个凡人祭司所能窥见的领域。哪怕你曾接触过神明的意识,以我们人类的理智,也不可能理解并描述出如此本质性的概念。”
然而,大祭司并没有回答。
他眼中那片刻的清明,如同被戳破的泡沫般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加彻底的空洞与茫然。
紧接着,他的身体一僵,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枯瘦的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石地上,溅起细微的尘埃。大祭司双眼圆睁,瞳孔放大,失去了所有神采,彻底昏死过去。
海莉薇心头一凛,立刻上前一步查看。就在她俯身的刹那,一点极其微弱的光点,倏然从大祭司的额心飞出。
它如同受到无形磁场的牵引,悠悠荡荡地飘向了悬浮在供台上的“书”。
光点触及那由流动沙粒构成的书页的瞬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被金色的沙粒吸收吞噬,彻底消失不见。
海莉薇缓缓直起身,目光从昏迷的大祭司身上移开,重新聚焦在那本散发着神秘光晕的“书”上。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凡人妄图窥视吾之领域,妄图解构吾之本质。其心智,终将被吾之光辉灼伤,被吾之深邃吞没……”
“书”的金色沙粒随着声音的波动,翻涌得更加剧烈。
“他不过是一枚被吾之光辉短暂照亮,又随即焚尽的尘埃。吾借他之口,向你揭示道路与代价,将你引导至此……”
“为什么会选择我?”
这是海莉薇不明白的。
“因为,你足够‘空’。”
书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
“你的大脑是一个异常精密的结构。它像一块纯净的水晶,能够毫无失真地记录信息;又像一个足够坚韧的容器,能够承受巨量的知识冲刷而维持形态不溃散。”
“输入输出,对你而言,知识只是数据,而非需要‘理解’或‘感悟’的沉重负担。这让你避免了绝大多数凡人接触吾时瞬间崩溃的命运——他们那充满偏见、情感和固有认知的心灵,根本无法容纳吾之万一。”
“你能与植物的生命链接,那只是一种你后天学会的、对生命频率的调谐,这进一步证明了你这具‘容器’的适配性——你能建立通道,却不会轻易被通道另一端的意识所同化。你保持着你核心的‘空’。”
所以,不是选择了她,而是她的这种特质,本身就是一个“漏洞“。
一张白纸,才最容易被染上任何颜色,被折成任何所需的形状。没有固有的色彩和纹理干扰,才能最完美地承载新的图案。
“那些拥有古老血脉或神性火花的存在,他们本身已被深深烙印,与吾之力相互排斥或产生难以预料的反应。唯有你,这片空白,可以成为最理想的初始载体。”
“但也正因如此,你比任何人都危险。白纸在被折叠到第一千次、第一万次时,那积累的折痕终将达到材质的极限。最细微的裂痕也会出现,最终……可能会彻底撕裂。或者,被强行写入远超你空白本质所能承受的图案,会反过来将你这张纸彻底撑破。”
“承载知识,不代表能驾驭其重量。你的清醒能持续多久?在无尽的知识轰炸和‘无界者’的永恒追杀下,你这完美的容器,最终是成为通往新境界的桥梁,还是仅仅在彻底破碎前,上演一场更为绚烂的毁灭?”
“……或许,你可以尝试用你这‘空’的特质,去寻找一条凡人的、能苟延残喘更久一点的道路。”
声音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沙粒流动的永恒低语在石室中回荡。
海莉薇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掌心。那里,在靠近“书”后,灼热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苏醒,与那悬浮的“书”遥相呼应。
逃避无法带来答案、畏惧亦无法解开谜题。
海莉薇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她再无犹豫,抬脚,踏入了石室之内。
金色光辉温柔地包裹了她,她抬起右手,掌心那枚与空白书页呼应的“种子”印记此刻散发出与书同源的金芒。
指尖,轻轻触及流动的书页。
嗡——
整个石室的金光骤然内敛,瞬间汇聚于她触碰的那一点。
构成书页的亿万金色沙粒骤然沸腾。它们不再是缓慢流转,而是围绕着海莉薇的指尖疯狂飞舞、重组。
无数命运的景象碎片在她周遭疾速闪过,快得只剩下斑斓的光带旋涡。海量的信息洪流试图涌入她的脑海,却被掌心那枚“钥匙”印记形成的无形屏障暂时隔绝在外。
“翻到‘我’那一页。”
她尝试用意念控制,通过掌心的“钥匙”,将指令传递进沙时经内。
旋转的沙粒骤然停滞。
沙时经悬浮在她面前,不再翻动,静静地摊开着。而它所呈现的,赫然是她曾在梦境中所见的——一片纯粹的空白。
她用掌心印向那页空白,彻底重合的刹那,一种无法言喻的契合感油然而生。
那些构成整本书的金色光点瞬间融入她掌心的印记,仿佛水滴回归大海,最后全部流淌进她的身体。
那本悬浮的书也彻底消失不见。
石室内,只剩下昏迷的大祭司,和站在供台前的海莉薇。
她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空空如也。书……那神明的权柄、命运的沙漏,已然与她融为一体。
她心念微动,一本由纯粹金色光粒构成的“书”,凭空浮现在她摊开的双手之上。
书页自动翻开,停在第一页。
原先那片纯粹的空白,此刻却已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由流动的金沙凝聚而成的神秘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