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似乎把时间都冻得黏稠了。但研究院里的节奏,却在广播喇叭每天傍晚准时响起的音乐声中,被清晰地标记出来。
周一傍晚,一串清脆明快的广东高胡和扬琴声流淌出来,是《步步高》。旋律跳跃昂扬,带着南国特有的灵秀和朝气,穿过结着冰凌的树枝,钻进半开的窗户。
叶片工艺定型进入小批量试产准备阶段,陈向东正带着人在三号厂房里盘点设备,规划流水线布局。激昂的乐声传来,一个正趴在设备上做标记的广东籍小伙子下意识跟着哼了两句,手里的活计似乎也轻快了几分。旁边来自东北的老师傅听了听,咧嘴一笑:“这调调,跟蹦豆子似的,热闹!”
周二,广播里换成了悠远苍凉的西北民歌《三十里铺》,唢呐声高亢嘹亮,仿佛能吹散北方的严寒。载人航天办公室正在就环控生保系统的一个冗余设计争论不下,略显凝滞的气氛被这穿透力极强的乐声一冲,大家愣了下,随即有人笑道:“这歌得劲!像咱们要把人送上去的那股劲儿!” 争论的焦点不知不觉又转回了技术细节本身。
周三,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手风琴版。旋律响起的瞬间,几个走在去食堂路上的苏联专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叶菲莫夫院士甚至轻轻闭上了眼睛,手指在大衣口袋里微微动着,仿佛在弹奏无形的琴键。路过的中国年轻技术员友好地冲他们点点头,有的还能用生涩的俄语哼出一两句调子。食堂里,老赵今天特意多准备了些黑面包和红菜汤。
“这音乐选得好。”谢尔盖端着一碗红菜汤,对同桌的中国同事用英语夹杂着俄语单词说,“让人想起家,但在这里,也不觉得是做客。”
周四,是一段悠扬的琵琶曲《春江花月夜》。乐声如流水潺潺,在暮色中平添几分宁静。李振华站在办公室窗前,听着这熟悉的旋律,思绪有些飘远。这曲子,前世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也听过,但心境截然不同。那时是孤独和压力,如今,尽管压力更大,但脚下是坚实的路,身边是同行的人。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鲲鹏”项目组。
“老赵,临时动力系统的柴油机改装方案,和船舶设计院对接得怎么样了?……有分歧?哪方面的?安装基座的减震设计?……好,我知道了,明天上午我协调开个会。对了,让食堂晚上给你们那边加送点姜汤,驱驱寒。”
周五傍晚,广播里出人意料地播放了一段节奏感颇强的迪斯科音乐改编版《咱们工人有力量》,混着电子音效,土潮土潮的。正在各实验室、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过周末的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阵阵笑声。北斗组几个年轻人干脆在走廊里跟着节奏扭了两下,引来一片善意的嘘声和口哨。
“这谁选的?太有才了!”陈向东夹着公文包路过,哭笑不得。
广播站的小张,一个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的年轻宣传员,从广播室小窗探出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试……试试新风格,大家放松一下。”
效果拔群。这个周末前的插曲,成了接下来好几天的谈资。
音乐是背景,而主旋律,依然是攻克难关的齿轮咬合声。
“鲲鹏”平台临时动力系统的柴油机改装,遇到了第一个硬钉子。船舶设计院基于传统货轮经验提出的安装基座减震方案,在“鲲鹏”这种未来要承载精密火箭发射设备的大型平台上,被赵志坚团队认为“过于粗糙,低频振动抑制不足”。
协调会从上午开到下午,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虽然禁烟,但几位老烟枪实在忍不住时,还是会跑到窗边猛吸几口)。双方都有道理,也都有坚持。
“我们的方案经过成千上万条船的验证,可靠,便宜,施工快!”船舶院的老工程师指着图纸,手指敲得咚咚响。
“但我们不是普通货船!”赵志坚这边的年轻工程师涨红了脸,“平台上将来要装激光惯导、精密雷达、火箭调试设备!那些东西对微振动的敏感度你们清楚!现在图省事,将来平台真成了‘振动台’,谁负责?”
争论焦点集中在减震器的选型和布置密度上。一个要成本可控,一个要性能达标。
李振华听了半晌,最后开口道:“这样吵不出结果。船舶院的同志,麻烦你们根据‘鲲鹏’平台最终状态的重量分布和重心变化,再做一次详细的振动模态分析,重点考虑加装火箭和燃料后的情况。赵总,你们把平台上那些精密设备能容忍的振动阈值,按照最严格的标准,整理一份清单出来,要具体到频率和振幅。”
他看了看双方:“三天后,带着数据和清单,再碰。用数据说话,在满足设备要求的前提下,寻找性价比最优的减震方案。如果现有方案确实都无法满足,那就一起想办法,研发新的。‘鲲鹏’本身不就是最大的创新吗?配套为什么不能创新?”
思路被拉回了技术层面。双方虽然仍绷着脸,但火药味淡了不少,开始就具体技术参数交换意见。
散会后,李振华叫住赵志坚:“振动攻关组那边,思路理清了吗?”
赵志坚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叶院士和巴维尔院士带着人在建更精细的转子动力学模型,引入了我们之前忽略的几个非线性因素。小王小周他们分成两拨,一拨在搞新型阻尼材料涂层的试验,另一拨在优化主动控制算法。思路有,但都需要实验验证,周期……”
“抓紧。十二个月的倒计时,已经开始走了。”李振华拍拍他肩膀,“需要什么特殊材料、加工设备,打报告。另外,注意让大家劳逸结合,别难关没攻克,人先累垮了。”
“我明白。”
慕尼黑,“远星”实验室的小会议室里,气氛同样火热,但更像是头脑风暴的“创作热”。
乔瓦尼·里奇,那个意大利前航天工程师,果然是个“异类”。他四十多岁,头发乱蓬蓬的,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在一群衣着相对正式的德国工程师中格外扎眼。此刻,他正站在白板前,用红蓝白板笔疯狂地涂画着,语速飞快,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
“为什么上面级的推进系统一定要是复杂的涡轮泵?看这里!我们可以用高压氦气挤压式供应!省掉涡轮泵,可靠性直接提升一个数量级!成本砍掉一半!”他在白板上画了个简单的储箱和阀门示意图。
“但是比冲会降低,乔瓦尼。”一个德国工程师冷静地指出,“而且高压氦气储箱的重量和体积……”
“所以我们要用复合材料缠绕储箱!轻量化!至于比冲,”乔瓦尼眼睛发亮,“我们可以在喷注器设计和燃烧室构型上做文章,补偿一部分!关键是,这个思路简单、粗暴、可靠!特别适合低成本、快速响应的‘太空巴士’概念!”
汉斯抱着手臂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乔瓦尼的想法天马行空,有些确实过于激进,但其中闪烁的、打破常规的锋芒,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乔瓦尼,你的想法很有启发性。”汉斯在乔瓦尼稍微喘气的间隙开口,“但我们不能只考虑原理。我们需要量化。用高压氦气挤压,具体需要多高的压力?现有或近期能获得的复合材料储罐技术能否承受?阀门和调节器的可靠性数据在哪里?比冲的损失,究竟需要多少额外推进剂来补偿?这些,都需要初步的计算和评估。”
“当然!给我数据!给我电脑!”乔瓦尼挥舞着手臂。
汉斯点点头,看向团队里的几个德国工程师:“汉斯-彼得,你带两个人,配合乔瓦尼,一周内,给出一份高压挤压方案与常规涡轮泵方案的初步对比分析报告,涵盖性能、质量、成本、可靠性、技术成熟度等所有维度。我们需要知道,这个‘异端’想法,到底离可行性有多远,或者,有多近。”
他又看向其他人:“其余人,继续深化我们原有的模块化设计思路。两条腿走路。最终,我们要向欧空局展示的不是一个确定的方案,而是几种清晰的、经过初步论证的技术路径,以及我们驾驭这些路径的能力。”
会议结束后,汉斯独自留在会议室,看着白板上那些狂放的线条和公式。窗外,慕尼黑的夜空又开始飘起细雪。
他想起了研究院的广播音乐,那些来自不同地域的旋律,最终交融成每天傍晚的背景音。
或许,创新的方案也是如此。需要一点意大利式的热情不羁,需要德国式的严谨精确,或许,还需要一些来自东方的、善于在约束中寻找最优解的智慧。
他将白板上的内容仔细拍下,加密,发给了王胖子。附言简短:“种子已播下,正在评估土壤。乔瓦尼名不虚传,是柄双刃剑。”
研究院,又是一个周末。
广播里播放着轻柔的钢琴曲。家属区里,几个苏联专家的孩子和中国孩子混在一起,在空地上堆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雪人,用了胡萝卜、煤球,还有一个不知哪儿找来的红色塑料桶当帽子。笑声清脆,穿透寒冷的空气。
李振华没有直接回家,他去了叶片工艺车间。小批量试产的准备正在收尾,崭新的生产流程看板已经挂上,地面用黄色油漆划出了清晰的区域和行走路线。
车间里很安静,只有设备低低的待机嗡鸣。但在那些看板上,在那些整洁的工具架上,在空气中似乎还未散尽的、金属粉末被激光熔融的微弱气息里,他感受到了一种之前没有的、秩序井然的“生产感”。
不再是实验室里精雕细琢一件艺术品,而是准备以稳定的节奏,复制出成百上千个达标的产品。
这是一种更基础、也更强大的力量。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走到主楼前,广播里的钢琴曲正好到了尾声,余韵袅袅。
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周。主旋律将继续奏响,而在那些或激昂、或悠扬、或新奇的背景音里,属于这个时代、这群人的星空故事,正被一笔一划,扎实地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