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连绵的阴雨终于过去,天空被洗刷得澄澈明净,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带着暖洋洋的、令人慵懒的气息。研究院里,被打落的玉兰残瓣已经被清扫干净,嫩绿的叶子开始舒展,草坪也泛出新绿,一切都透着雨后焕然一新的生机。
然而,在这片明媚春光下,几条关键的战线,都进入了微妙而紧张的时刻。
“鲲鹏”平台振动联合攻关组的“土法”工棚,在经受了一场狂风暴雨的洗礼后,棚顶的防雨布明显松弛了几处,用木条和铁丝加固的地方,水痕犹在。但里面的核心工作,却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站在一块擦拭干净的白板前,上面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图表。他周围围着来自不同部门的工程师,所有人都神情专注,屏息凝神。
“……基于雨天采集的、带漂移特征的振动数据,以及叶菲莫夫院士团队提供的、在潮湿条件下轴承阻尼特性变化的补充模型,”格里戈里用他那口音独特、但逻辑异常清晰的中文,配合手势讲解着,“我们对整体隔振系统的非线性刚度矩阵,进行了重新优化。特别是这里,和这里,”他用红笔圈出白板上的两个关键参数,“引入了分段式的刚度函数和与之匹配的阻尼梯度分布。”
他拿起一个简易的、用多层不同硬度的橡胶和金属片叠加起来的模型构件,放在桌上:“模拟计算和昨天的初步验证表明,优化后的设计方案,可以将‘鲲鹏’平台在安装临时柴油机后,其关键敏感位置的低频振动幅值,控制在设备耐受阈值的百分之五以内。而且,这个控制效果,在温度、湿度变化时,表现出良好的鲁棒性。”
白板旁,一台示波器上,正稳定地显示着优化前后的振动信号对比。那原本令人揪心的、周期性波动的小尖刺,几乎被完全抚平,只留下一条沉稳的基线。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低低惊叹。
“百分之五以内……”赵志坚喃喃重复,眼圈竟然有些发红。这个数字,不仅仅意味着技术上的可行,更意味着“鲲鹏”这头巨兽,可以按期、甚至提前拥有一个足够“安静”的躯体,去承载那尚未完全驯服的“心脏”。
“格里戈里同志,”赵志坚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走到老人面前,郑重地伸出手,“我代表‘鲲鹏’平台全体设计人员,谢谢您!”
格里戈里看着赵志坚伸出的手,又看看周围那些中国工程师们激动而真诚的脸,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伸出手,与赵志坚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掌粗糙而有力,眼神里,那种惯常的平静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荡漾。
“一起,解决问题。”他依然是那句话,但语气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温度。
“老赵,”李振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工棚外,他没有进去打扰里面的热烈气氛,只是在门口对走出来的赵志坚说,“方案验证通过后,立刻启动详细设计和生产准备。争取在五月底,完成临时动力系统的全部改装和安装。为‘鲲鹏’平台争取至少两个月的系统联调时间。”
“是!李总!”赵志坚挺直腰板,信心前所未有地饱满。他知道,最难啃的第一块骨头,已经看到了曙光。而那束照亮前路的光,来自于那场看似添乱的春雨,更来自于那个平时沉默寡言、却胸藏丘壑的苏联老人。
几乎就在同一天,慕尼黑,“远星”欧洲实验室。
汉斯·克鲁格坐在办公桌后,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明亮。他面前放着两份文件:一份是刚刚收到的、关于那批被扣高纯度硅晶圆的后续处理通报;另一份,则是他带领团队熬了数个通宵,最终定稿的Eop-97-08b项目投标方案。
第一份文件带来了一个不算完美、但足以解燃眉之急的消息:在香港方面的斡旋下,经过复杂的“技术澄清”和“合规承诺”,那批硅晶圆最终被放行,但附加了严格的“最终用户使用追踪”条件。这意味着,它们的使用过程将受到更严密的关注和记录。同时,发货方也委婉地暗示,后续类似规格的供货,可能会面临更严格的审查,建议寻找“更稳定、更透明”的替代货源。
“这是在敲打,也是在警告。”汉斯心中了然。供应链上的这次“意外”,无疑给他们的首次正式投标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也让他们更加清醒:想在这个圈子里立足,不能只靠“故事”和“擦边球”,必须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经得起审视的核心能力。
而第二份文件,正是他们朝着这个方向迈出的第一步。
这份投标方案,不再仅仅是“混合架构”的技术描述,而是被精心包装成了一个名为 “凤凰-1A” 的、模块化、低成本、快速响应上面级推进系统完整解决方案。方案的核心分为两部分:
1. “基石”模块:采用经过充分验证、性能可靠的小型涡轮泵循环,作为核心动力单元,确保基础任务的成功率。
2. “探索”模块:作为技术验证和性能拓展包,集成了乔瓦尼提出的高压氦气挤压推进技术,以及基于国内和“特殊渠道”提供的、新型轻量化材料和热管理系统。
方案不仅提供了详细的技术参数、性能曲线、风险评估和成本分析,更花了大量篇幅,阐述其背后的设计哲学:“在稳健与创新之间寻求最佳平衡,通过模块化设计实现快速迭代与定制化服务,致力于为欧洲航天工业提供一种全新的、高性价比的进入空间选项。”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方案中明确提出了一个“技术透明与联合开发”的路线图,表示愿意与中标的欧空局主承包商,甚至与欧空局指定的研究机构,在部分非核心但关键的子系统(如新型阀门、轻量化储箱)上,进行深度的联合研发与知识产权共享。
“我们不仅仅是想卖产品,”汉斯在方案的最后写道,“我们更希望成为欧洲航天迈向更低成本、更高灵活性未来进程中的一位可靠、创新的合作伙伴。”
这份方案,已经远远超出了“应付投标”的范畴,它清晰地勾勒出了“远星”希望在欧洲扮演的角色——一个带来新思路、新技术的“鲶鱼”,而不仅仅是一个廉价的代工厂。
“汉斯,你觉得他们会怎么看?”乔瓦尼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浓缩咖啡,脸上的胡茬更密了,但精神亢奋。
“不知道。”汉斯坦诚地说,“但至少,我们给出了一个他们无法忽视的答案。剩下的,就看天时、地利、以及……背后那些看不见的手了。”
他拿起电话,准备将最终方案加密发送给王胖子,并抄送一份给李振华。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了。要么成功挤进那道狭窄的门缝,要么,就可能彻底暴露在更猛烈的风雨之下。
而在莫斯科与北京之间,那道关于“液氧煤油发动机合作”的初步桥梁,也悄然搭起了一根更结实的梁柱。
俄方“能源”公司负责该合作方向的高级技术代表,一位名叫瓦西里·彼得罗维奇的、气质沉稳的航天动力专家,接受了中方的邀请。他没有带庞大的代表团,只带了一名助手和一名翻译,低调地飞抵北京。
接待也相应低调。没有盛大的欢迎宴会,只有一场安排在研究院内部小会议室的、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技术研讨会。
瓦西里·彼得罗维奇在研讨会上,展示了他们提出的“现代化改进型”液氧煤油发动机方案的初步设想、部分历史数据和几张不算清晰的结构草图。他的介绍很专业,但也能听出,其中确实包含了不少“旧瓶装新酒”的妥协。他特别强调了该方案的“技术成熟度”和“快速工程化”潜力,显然是想打动急于获取实用技术的买家。
中方则由刘伟民出面,会同液体火箭发动机领域的几位资深专家参与。他们没有急于评价俄方的方案,而是首先系统介绍了中国在液体火箭发动机,特别是氢氧发动机领域取得的进展、正在攻关的难点、以及对未来上面级动力的长远思考。他们展示的,不是对某项具体技术的渴求,而是一个完整的、有明确目标和技术路线的宏大事业。
研讨会的高潮,发生在下午参观新建的液体发动机高空模拟试车台时。虽然出于保密,只让瓦西里·彼得罗维奇在外部观察了部分设施,但那宏大的工程规模、先进的测控系统和严谨的管理流程,给这位见多识广的俄罗斯专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贵方的发展速度和决心,令人惊讶。”参观结束后,瓦西里用俄语对刘伟民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有佩服,或许也有一丝失落。
“我们相信,合作的基础是实力的匹配和需求的互补。”刘伟民用流利的俄语回应,不卑不亢,“我们欣赏‘能源’公司的技术底蕴,也愿意探讨双方都能受益的合作模式。但前提是,这种合作必须是基于真正先进的技术,能够共同推动事业的进步,而不是简单的技术转让或资金交换。”
瓦西里·彼得罗维奇深深地看了刘伟民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他知道,这次接触,已经超出了最初的预期。中方展示的,不仅仅是市场潜力,更是一种不容忽视的技术实力和战略雄心。这或许,会改变莫斯科某些人“待价而沽”的心态。
研讨会结束,送走客人后,李振华站在办公楼窗前,看着瓦西里一行乘车离去,消失在暮色中。
“他会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原原本本带回去。”陈向东站在他身边说。
“嗯。”李振华应了一声,“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任人挑选的买家,而是平等的、有资格提出要求的合作伙伴。至于合作能不能成,成什么样,就看他们内部怎么权衡了。”
窗外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新的一天即将结束,而某些看不见的齿轮,已经在这次春雨后的交锋中,悄然改变了啮合的角度。
光,正努力从越来越密的云层缝隙中,透射出来。虽然微弱,但方向,似乎更加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