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走廊的灯光比前台暗了几个度,空气里那股躁动的人热味儿也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清的、带着点霉味的旧地毯气息。
公玉谨年把慕容海那个随时准备爆炸的火药桶按在了外面。
这种局,人多了反而杂,尤其是慕容海那种还没进门就想掀桌子的打法,太糙。
刚转过一个拐角,迎面撞上一个人。
陈景明教授。
这位刚才还在台上把手拍红的学术泰斗,此刻脸上那股潮红还没褪下去,手里紧紧攥着一本硬皮笔记本,跟捧着圣旨似的。
看样子是刚去后台要签名合影了,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后面去。
两人视线一撞。
陈景明脸上的笑瞬间收了一半,换上了一副恨铁不成钢,又夹杂着嫌弃的表情。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把那本签了名的笔记本往怀里收了收,好像生怕公玉谨年身上的“软饭味”熏坏了他的宝贝。
“公玉,既然来了,就老实听着。”
陈景明压低声音,端着那副为人师表的架子,
“卓先生愿意见你,那是你的造化。进去以后把态度放端正点,别给咱们金融系丢人。有些机会,错过了这辈子也就没了。”
这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皇上召见太监”的优越感。
公玉谨年脚步没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直接从陈景明身边擦了过去,带起的风把陈教授还没说完的后半截话直接堵回了嗓子眼。
对于这种跪久了站不起来的人,多看一眼都是浪费视网膜内存。
陈景明僵在原地,扭头看着公玉谨年的背影,气得胡子都在抖。
……
休息室的门虚掩着。
公玉谨年推门进去。
屋里冷气开得很足,混杂着一股高烘焙度的咖啡香。
卓经纶坐在正对着门的单人皮沙发上。
他没穿外套,身上的马甲收紧了腰线,袖扣是深蓝色的宝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
他没抬头,手里捏着一把精致的银质小匙,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杯。
叮。叮。叮。
金属碰击瓷壁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感。
这是一种心理暗示。
他不说话,不看你,就让你站着,听着这个声音,让你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一点点感受到自己的多余和卑微。
公玉谨年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只想笑。
这套路,跟电视剧里演的恶婆婆给穷媳妇立规矩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换了层“华尔街精英”的皮。
他也没客气,反手关上门,径直走到卓经纶对面的沙发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身体后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二郎腿一翘,看着卓经纶。
既然你不说话,那咱们就比比谁更哑巴。
卓经纶搅咖啡的手顿了一下。
这跟他预想的剧本不太一样。
按照常理,这种还没毕业的大学生,面对这种高压气场,要么局促不安地站着,要么诚惶诚恐地打招呼。
这么自来熟的,还是头一个。
卓经纶终于抬起头。那双藏在无框眼镜后的眼睛,没有了台上的温和,只剩下手术刀般的审视。
他放下勺子,拿起旁边的餐巾擦了擦手,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年轻人。”
卓经纶开口了,声音平得像条直线,
“天赋和样貌,确实是命运的馈赠。很多人穷极一生,也求不来一副好皮囊。”
他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那个标志性的、精确到毫米的微笑又挂在了脸上。
“但如果把这种馈赠当成资本,以为靠着它就能跨越阶级,那就不是幸运,而是愚蠢了。”
这话说的,既文艺又恶毒。
翻译成人话就是:你就是个靠脸吃软饭的废物,别以为攀上高枝就能变凤凰。
公玉谨年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猴子表演。
这种沉默让卓经纶感到一丝不悦。
他习惯了掌控对话的节奏,习惯了别人在他的语言攻势下溃不成军。
“曦芸是个优秀的孩子,也是个理性的管理者。”
卓经纶换了个姿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像个操碎了心的长辈,
“但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尤其是女人,容易被一时的……新鲜感冲昏头脑。”
他伸手探入西装内袋。
这个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施舍的意味。
一张薄薄的纸片被推到了茶几中央。
支票。
上面的零很多,一直排到了纸张的边缘。
“一千万。”
卓经纶的手指在支票上点了点,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笔钱,足够你在任何一个二线城市过上体面的生活,或者去国外读个像样的学位。离开曦芸,离开江城。”
他靠回椅背,眼神居高临下,
“这是你体面退场的最后机会。也算是我替如玉,给你的一点补偿。毕竟,年轻人不懂事,容易走弯路。”
一千万。
买断一个男人的尊严,买断一段婚姻,顺便还要踩上一脚,说是“补偿”。
这就是精英阶层的逻辑。
万物皆有价,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公玉谨年看着那张支票。
花旗银行的本票,金色的边框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对于一个普通大学生来说,这是一辈子可能都赚不到的巨款。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张支票。
卓经纶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果然。
什么真爱,什么骨气,在绝对的数字面前,都是易碎品。
他见多了这种人,嘴上说着非你不可,转头数钱的时候比谁都快。
“明智的选择。”卓经纶淡淡地点评道,“拿着钱走吧,我不希望明天在江城还能看到你。”
公玉谨年两根手指夹着支票,举到眼前,像是要透过光看清上面的水印。
“一千万啊……”他轻声感叹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然后,他的手指动了。
嘶——
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在安静的休息室里炸响。
卓经纶嘴角的笑容瞬间僵住。
公玉谨年没有停。
嘶——嘶——
他动作很慢,慢得让人心慌。他不是在发泄愤怒,而是在做一件极其精细的手工活。
先把支票对折,撕开。
再叠在一起,再撕开。
一下,两下,三下。
那一千万的数字,在他的指尖下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碎屑。
整个过程,公玉谨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那种被侮辱后的暴怒,也没有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激昂。
他就那么平静地撕着,像是在撕一张废弃的超市小票,或者一张擦过嘴的餐巾纸。
最后,他松开手。
纷纷扬扬的纸屑如同雪花一般落下,洒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也洒在了卓经纶那双锃亮的皮鞋上。
卓经纶看着鞋面上的碎纸,眼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是他职业生涯中,第一次被人这样当面打脸。
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这种近乎蔑视的行动。
“你……”卓经纶的声音沉了下来,那层优雅的假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你知道你在拒绝什么吗?这是你这辈子唯一翻身的机会。”
公玉谨年拍了拍手上的纸屑,终于正眼看向卓经纶。
他没说话,而是慢条斯理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他修长的手指在上面点了几下。
一段录音开始播放。
音质很清晰,显然是刚才在讲座现场录的。
“……古老帝国的女王……年轻的吟游诗人……非理性的情感投资……最终导致帝国根基动摇……”
卓经纶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回荡在休息室里。
刚才在台上听着还觉得“高屋建瓴”的寓言,此刻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回放,却显得格外刺耳和讽刺。
公玉谨年按下暂停键。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就在那堆碎纸屑旁边。
“卓先生。”
公玉谨年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你在台上口口声声讲理性,讲数据。那你能不能从专业的角度给我分析分析——”
他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膝盖上,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压迫感,竟然逼得卓经纶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身为高盛资本亚太区总裁,在公开场合,利用学术讲座的名义,编造寓言故事,影射攻击一家上市集团的掌权人及其家属。”
“这种把私人恩怨凌驾于职业操守之上的行为……”
公玉谨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如刀,
“这算哪门子的理性?这符合高盛的合规流程吗?”
“如果这段录音,加上您刚才那一千万的‘封口费’,出现在华尔街的董事会桌上,或者发给证监会,您觉得,市场会怎么惩罚您的‘不理性’?”
死寂。
卓经纶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看起来像个花瓶一样的软饭男,竟然有这种心思。
录音。
这是一个致命的把柄。
卓经纶虽然狂,但他不是傻子。
他在江大讲座可以说是在打擦边球,毕竟是寓言,没指名道姓。
但如果加上这一千万的支票和私下见面的录音,性质就变了。
这就是恶意做空前的舆论操纵,是利用职务之便进行私人打压。
一旦曝光,他在圈子里的名声就臭了。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名声就是金钱,就是生命。
“你在威胁我?”卓经纶眯起眼睛,声音里透着一股森寒的杀意。
“威胁?”
公玉谨年笑了,笑得一脸阳光灿烂,却让人遍体生寒,
“卓先生说笑了。我只是在向您学习。您教我‘用数据说话’,我这就是在用事实说话啊。”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陷在沙发里的卓经纶。
此时此刻,两人的位置仿佛颠倒了过来。
那个穿着几万块定制西装的华尔街精英,此刻却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狼狈不堪。
而那个穿着普通卫衣的大学生,却像是掌控全局的猎人。
“另外,卓先生。”
公玉谨年整理了一下袖口,语气变得索然无味,
“你刚才的讲座,真的很无聊。逻辑不通,狗屁不通。除了能忽悠一下陈景明那种傻子,也就只能骗骗你自己了。”
“你的手段,真的很业余。”
说完这句话,公玉谨年转身就走。
没有回头,没有多余的废话。
门被拉开,又被重重关上。
砰!
这一声响,像是扇在卓经纶脸上的耳光,火辣辣的疼。
休息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只有地毯上那一堆千万支票的碎屑,在嘲笑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卓经纶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
他的脸色从白转青,又从青转黑。
那种被蝼蚁戏弄、被猎物反咬一口的屈辱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引以为傲的精英光环,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碎了一地。
“好。很好。”
卓经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拿起桌上已经凉透的咖啡,猛地泼在地上。
褐色的液体瞬间浸染了那些白色的碎纸屑,混成一团肮脏的泥泞。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传来温如玉温柔怯懦的声音:“叔叔?怎么样了?他……答应了吗?”
卓经纶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胸口翻涌的怒火,但声音依然阴沉得可怕。
“如玉,你那个前男友,比你描述的要棘手得多。”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江大的校园。阳光明媚,但他眼里却是一片阴霾。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脸。他是条狼崽子。”
“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不讲规矩了。”
卓经纶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
“看来,我需要给他,给慕容集团,上一堂真正的、来自华尔街的专业课。我要让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靠耍点小聪明就能守得住的。”
挂断电话,卓经纶看着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
那张原本精致儒雅的脸,此刻扭曲得有些狰狞。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替侄女出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