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离港的抉择
几天后,塔台内部进行了短暂的席位轮换实习安排。刘糯宁被安排到离港放行席进行为期半天的见习。这个席位负责在飞机推出、启动引擎后,向机组发布最终的起飞放行许可,内容包括目的地机场、离场程序、起始高度、应答机编码以及离场频率等关键信息。看似只是信息传递,实则责任重大——任何信息的错漏都可能导致严重的飞行偏差。
更重要的是,放行席需要在航班起飞前,与进近管制部门协调确认离场间隔和离场时间,尤其在流量高峰时,每一分钟的空隙都需精确计算和争夺。这是一个需要高度专注、准确,并具备一定前瞻协调能力的岗位。
负责带她的是放行席的资深管制员陈教员,一位性格爽利、语速快但条理清晰的中年女性。她简单向刘糯宁介绍了工作流程、通讯面板和协调系统的使用,便让她坐在副班位置观摩。
“小刘,别紧张。放行关键是‘准’和‘快’,”陈教员一边处理着面前的放行请求,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信息要核对准,发布要清晰快。后面一堆飞机等着呢。还有,眼睛不能只盯着眼前这架要放行的,得瞄着后面两三架的预计时间,提前跟‘里面’(指进近管制)打招呼要间隔。不然等你问,间隔没了,飞机就得在地面多烧油干等。”
刘糯宁点头,全神贯注。她发现放行席的节奏确实独特。频率里,机组一旦准备好,呼叫简洁直接:“放行,国航1420,停机位218,请求放行至北京。” 放行席必须在极短时间内,从系统中调出该航班的飞行计划,核对与进近协调好的离场时间(如有限制),然后清晰无误地发布一长串指令。期间还要应对机组可能对离场程序、高度等提出的疑问或特殊请求。
她看着陈教员手指在键盘和通讯面板上飞舞,眼睛同时扫视着屏幕上的航班列表和协调信息窗口,嘴里吐出清晰流畅的放行指令,中间还能抽空用内线电话与进近协调后续航班。一切都显得游刃有余,有种独特的韵律感。
观摩了约一小时后,陈教员接了个紧急电话,需要暂时离开十分钟左右。“小刘,你坐主位。就按刚才的流程,不确定立刻问我或者问旁边席位。流量现在平稳,应该没事。记住,先核对计划,再发布。宁可慢一点,不能错一个字。” 陈教员交代完,拍了拍她的肩,匆匆离开。
又一次被推到主位。但这次的感觉与上次独立负责地面协调不同。地面协调需要处理动态冲突和路径规划,而放行席更像一个精准的信息枢纽和计时守门人。刘糯宁深吸一口气,坐上了主位。椅子还带着陈教员的余温。她戴好耳麦,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位置,目光扫过屏幕上的待放行航班队列。
第一架呼叫来了,是架熟悉的航空公司航班,目的地、离场程序都很标准。刘糯宁迅速调出飞行计划,核对着陆机场、离场程序代号、起始高度……一切无误。她按下通话键,努力让声音平稳清晰:“东方5102,放行至上海浦东,按计划航路飞行,使用离场程序‘Fox-trot-3’,起始高度修正海压900米,应答机编码0361,离场频率121.05,通播G收到。”
“放行至上海浦东,Fox-trot-3离场,起始高度900米,应答机0361,离场频率121.05,通播G,东方5102。” 机长复诵准确无误。
第一步顺利。刘糯宁暗自松了口气,标记该航班已放行。紧接着是第二架、第三架……都是常规航班,她处理得越来越顺手,语速也渐渐接近陈教员的流畅度。她开始体会到陈教员说的“准”和“快”背后的压力——每延误几秒钟,可能意味着后续航班需要调整油门多等待片刻。
就在这时,第四架航班呼叫:“放行,美联航889,停机位305,请求放行至旧金山。”
刘糯宁调出美联航889的计划,目光扫过,心头却微微一顿。计划显示使用“Yankee-1”离场程序,但系统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黄色标记,提示该离场程序因空域临时活动,有可能在约十五分钟后受限或关闭,建议备用方案为“Zulu-2”。而美联航889的预计推出时间就在五分钟后,飞到离场点大约需要十分钟,正好卡在那个“可能受限”的时间窗口边缘。
这不是一个明确的限制,只是一个“可能”的警告。按照最常规的做法,她可以直接按原计划放行“Yankee-1”,因为限制并未正式生效。机组如果不问,她甚至可以不提这个警告。很多经验丰富的放行员在面对这种模糊预警时,会倾向于按原计划处理,以免不必要的沟通复杂化。
但刘糯宁脑海中那根“初长的神经”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想起了严教员说的“痒点”。这个“可能受限”,就是一个潜在的“痒点”。如果飞机按原计划离场,飞到半途被告知“Yankee-1”关闭,需要临时更改路线,那将造成空中混乱、额外燃油消耗和机组工作负荷骤增。虽然概率不一定高,但风险确实存在。
另一个选择是,主动建议机组使用备用方案“Zulu-2”。“Zulu-2”路线稍长,但完全避开可能受限的空域,绝对稳妥。但这需要她主动向机组说明情况并提出建议,相当于进行了一次小小的“介入”。
力道要轻,位置要对。 严教员的话在耳边响起。直接命令机组改程序?不妥,这不是她的权限,也过于强硬。仅仅告知“有可能受限”?那等于把决策压力完全抛给了机组,而机组对本地空域活动的实时情况并不了解。
她迅速做出了决定。在按下通话键前,她先用内部协调线路,快速联系了进近管制的情报协调席位,低声询问:“你好,我是塔台放行,美联航889计划用Yankee-1,系统提示十五分钟后可能受限,现在那边确切情况怎么样?Zulu-2备用可行吗?”
对方很快回复:“Yankee-1那边空域活动刚开始准备,暂时还没关闭,但确实不稳定。Zulu-2完全没问题,就是多绕一点。建议如果能用Zulu-2更好,更稳妥。”
有了这个确认,刘糯宁心里有底了。她按下通话键,声音平稳:“美联航889,放行至旧金山,按计划航路飞行。目前离场程序Yankee-1可用,但请注意,该程序涉及空域预计在约十五分钟后可能有临时限制,存在不确定性。备用方案为Zulu-2离场。请机组根据情况自行选择并确认。”
她没有直接说“建议你用Zulu-2”,而是清晰陈述了事实(Yankee-1可用但可能很快受限)和备选方案,将最终选择权交给了机组,但同时提供了关键决策信息。
频率里安静了两秒。显然,机组在消化这个信息并做内部沟通。然后,机长的声音传来,带着感谢:“放行,美联航889,我们选择使用Zulu-2离场。感谢提醒。”
“收到,美联航889,放行使用Zulu-2离场程序,起始高度修正海压1200米,应答机编码1102,离场频率121.05,通播G收到。”
“使用Zulu-2离场,起始高度1200米,应答机1102,离场频率121.05,通播G,美联航889。”
一次潜在的、微小但确实存在的空中程序混乱风险,在地面阶段就被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刘糯宁标记放行,同时注意到系统里关于Yankee-1的黄色预警标记在几分钟后果然变成了红色限制标志——空域活动提前开始了。她心中微微一凛,又有些庆幸。
陈教员回来时,刘糯宁已经又处理了好几架常规放行,一切平稳。陈教员看了看屏幕上的记录,又瞥了一眼那个已经变红的Yankee-1限制标记,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多问,只是拍了拍刘糯宁的肩膀:“不错,挺稳当。”
午休时,刘糯宁在走廊遇到严教员。严教员似乎刚从协调席位下来,脸上带着一贯的平淡。他看了刘糯宁一眼,脚步没停,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上午放行,遇到Yankee-1那个了?”
刘糯宁一怔,没想到严教员连这个都知道,连忙点头:“是,美联航889。我协调进近确认后,把情况和备选方案告诉了机组,他们自己选了Zulu-2。”
“嗯。”严教员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就在要拐弯时,丢下一句:“信息给得够,选择权给得也对。没自作聪明,也没撒手不管。算你会用那点‘神经’了。”
这句话,比任何直接的表扬都让刘糯宁感到一种扎实的肯定。她站在原地,回味着“会用”这两个字。是的,不仅仅是“有”了那根神经,还要知道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用”它。在放行席这个相对独立但又紧密关联的节点上,她完成了一次微小的、但完整的独立判断和谨慎介入。
下午回到协调席见习位置,刘糯宁感觉自己的视角似乎又开阔了一些。她不再仅仅关注地面滑行的冲突或空中航迹的间隔,也开始留意那些影响离场程序、高度层分配的空域动态信息。她意识到,塔台的每一句指令,背后都连接着一张更大、更复杂的信息与规则网络。而她的“神经”,正尝试着向这张网络的更深处,探出更多细微的触角。
当天节目组的访谈,刘糯宁没有提及具体航班,只是说:“今天在放行席,学到了很重要的一课:有时候,最好的控制,不是替别人做决定,而是在合适的时候,给出足够清晰、准确的信息,把选择权交给真正执行的人,同时确保这个选择是在安全的框架内。这需要判断,也需要克制。”
编导小王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深意:“听起来,你开始思考‘权力’和‘责任’的边界了?”
刘糯宁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可能吧。在这个位置上,我们说话是有力量的。但这份力量,是用来构建清晰安全的通道,而不是制造混乱或强加意志。这中间的尺度,我还得慢慢琢磨。”
夜幕低垂,刘糯宁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新的一课:
“离港的抉择:
1. 面对模糊预警(‘可能’风险),主动核实(协调进近),获取更确切背景。
2. 信息传递而非替决:向机组清晰说明情况(事实+风险+备选),赋予知情选择权。
3. 克制介入:不越权命令,不回避风险告知。力道轻(仅提供信息),位置对(在决策关键点提供支撑)。
4. 验证:后续风险标记变现,印证了提前干预的必要性。
感悟:安全框架下的信息透明与选择权尊重,是‘神经’运用的高级形式。离‘会用它’近了一小步。”
合上笔记本,塔窗外夜空浩瀚,航灯如织。她知道,未来还有无数或清晰或模糊的“抉择点”在等待。而她心中那根日渐生长的神经,将在这一次次或成功或挫折的尝试中,变得更敏锐,也更坚韧。成长,就在这每一次对“分寸”的艰难拿捏中,悄然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