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评估日
“凤凰001”非标程序保障任务顺利完成后的几天里，塔台内部似乎酝酿着某种无声的变化。刘糯宁能感觉到，几位教员和资深管制员看她时的目光，少了些最初对“镜头下的学员”的审视，多了些对“可能成为同事者”的考量。严教员依旧言简意赅，但分配给她的辅助性任务明显增多，且复杂程度渐增——不再是简单的进程单排序或信息传递，而是涉及初步冲突预判、简单协调提议，甚至让她在流量低峰时，短暂接手部分协调通讯，他在一旁监听、指导。
刘糯宁意识到，这是某种形式的“加压测试”。她在放行席的谨慎应对，以及在“非标程序”预案中展现出的框架能力，似乎让严教员和塔台管理层决定，加快对她的综合评估进程。
果然，在一个周三的早晨，塔台值班主管和带教评估小组正式通知刘糯宁：她将接受为期两天的“阶段性综合评估”。评估内容将全面覆盖她在塔台各个见习岗位（地面协调、塔台监视、放行协调，以及综合协调）所学的知识与技能，重点考察标准程序掌握、情景意识、沟通协调、特情处置和决策能力。评估方式包括模拟机特情处置、现场席位实操（在严教员或指定教员直接监督下）、理论笔试，以及综合面试。
“这是你实习生涯的一个重要节点，”值班主管对她说，语气严肃而平和，“通过评估，意味着你将被认为具备了在教员直接监督下，参与实际值班运行的基本资格。当然，距离独立上岗还有很长的路。但这是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准备好吧。”
压力，以一种新的、更加系统化的形式降临。刘糯宁知道，这次评估不是单点考验，而是对她这几个月所有学习、观察、思考成果的一次总检阅。她将自己关在宿舍和模拟机房，除了必要的休息和录制节目组安排的简短访谈，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准备中。她反复研读标准操作手册，复盘自己记录的上百个案例分析，在模拟机上反复演练各种常见特情和复杂天气下的处置流程，甚至拉着同期实习生在休息时进行“口头推演”——一人描述情境，另一人迅速提出处置要点。
节目组自然没有错过这个重要时刻。他们获得许可，在评估期间进行有限度的记录（避免干扰评估和涉及保密内容），重点捕捉刘糯宁备考、等待评估、以及评估结束后的状态。镜头里的刘糯宁，比初来时消瘦了些，眼下的淡青成了常态，但眼神中的稚气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甚至带着一丝锐利。她在模拟机前凝神屏气的侧影，她在本子上快速勾画运行草图时紧抿的嘴唇，都透露出一种全力以赴的紧张感。
评估第一天上午是模拟机特情处置。场景设定为一个雷雨过后的傍晚，能见度不佳，跑道湿滑，同时流量处于中高位。刘糯宁被分配负责模拟塔台席（控制起飞落地）。她坐进模拟机舱，戴上耳麦，熟悉的雷达屏幕和进程单界面亮起，但上面预设的“状况”却接踵而至：一架重型机报告液压系统警告，请求优先落地并需要长跑道和应急保障；几乎同时，另一架着陆的航班因湿滑跑道刹车效应差，脱离跑道时间过长，影响后续落地间隔；远处又有新的雷雨胞生成，正向机场移动，需要决策是否更换使用跑道……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后背。她必须同时处理多个紧急程度不同的特情，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维持运行效率。她按照标准程序，首先指挥液压故障航班优先落地，协调地面和现场准备应急资源；同时指挥后续航班复飞或调速，解决跑道占用问题；并迅速分析气象雷达，判断新雷雨胞的移动速度和影响范围，向进近协调可能的跑道更换预案。
过程中，评估教员（并非严教员）通过系统设置了几个“陷阱”：比如那架故障航班机组在紧张中复诵指令出错；比如地面应急单位反馈准备需要比预期更长的时间。刘糯宁必须立刻发现并纠正机组的复诵错误，同时调整对故障航班的落地后安排，协调其他航班避让应急车辆路线。她感到大脑在超负荷运转，但几个月来严酷训练出的“神经”在压力下开始本能地发挥作用——她几乎是在听到机组错误复诵的瞬间就按下了纠正通话键；在地面单位反馈延迟时，她脑中立刻浮现出备用滑行路线，并提前通知相关航班更改。
模拟机评估结束，她走出舱位，衣服近乎湿透。评估教员递给她一瓶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说：“处置流程基本正确，关键点抓住了。但有几处节奏可以更紧凑，和进近协调跑道更换的时机可以再提前三十秒。下午实操，注意。”
下午是现场席位实操评估，在严教员的直接监督下，负责协调席部分功能，时段特意选在了午后流量开始爬升的阶段。真实的塔台指挥室，真实的频率噪音，真实的航班压力。刘糯宁坐在协调席副位，严教员坐在主位，但将大部分常规协调的通讯权限交给了她，自己只负责监听和关键决策。
“东航2102，推出后请求滑行路线。” 频率里传来呼叫。
刘糯宁迅速查看进程单和机位图：“东航2102，地面，可以沿A5、A8滑行至36L跑道外等待点。注意穿越E滑行道前联系地面。”
“沿A5、A8滑行至36L外等，穿越E联系，东航2102。”
指令流畅。紧接着是处理几架航班的推出序列冲突、协调一个因飞机故障需要临时更换停机位的航班拖行事宜、向塔台席通报一批连续落地航班的地面接收能力……她语速平稳，指令清晰，大部分协调都准确及时。
但很快，考验来了。一架外航货机在滑行中报告，怀疑前起落架指示灯异常，请求滑回机坪检查。这属于地面特情，需要立刻处置，但该货机正滑行在主滑行道上，后方还有几架航班跟随。刘糯宁心头一紧，立刻按下与严教员的内部通话：“教员，货机报告前起落架指示灯异常，请求滑回，现在位置在主滑A段中后部。”
严教员的声音平静传来：“按程序处置。给他滑回路线，指令要特别清晰。通知地面和机坪，准备接收和检查。协调后续航班避让或等待。”
“是。”刘糯宁深吸一口气，切回频率，用比平时更清晰、更慢的语速发出指令：“货运航空771，地面，收到你请求。现在许可你沿当前主滑行道继续向前，在下一个道口c3左转，经c3、d1滑行返回西货机坪3号位。请保持低速滑行，注意观察。你后方航班将为你避让。”
“左转c3，经d1返回西货坪3号位，低速滑行，货运771。” 机组复诵，声音略显紧张。
刘糯宁立刻切换协调频道，通知地面席位货运771的动向和路线，要求其引导后方航班减速或临时等待；同时联系机坪管制，告知有飞机因故障滑回，需要准备机位和机务。她一边协调，一边紧盯着雷达上货运771的移动光点，以及后方受影响航班的动态，随时准备调整指令。
整个处置过程大约持续了八分钟，货运771安全滑回，后续航班在短暂等待后恢复运行，整体流量影响被控制在最小范围。严教员在她处置过程中一言未发，只是默默监听，直到处置完毕，才在内部通话里简短地说：“信息通报链完整，协调顺序合理。对后续航班的影响预估可以更精确一些。”
第二天是理论笔试和综合面试。笔试涵盖空管规章、机场细则、航空器性能、气象知识、特情处置程序等，题量巨大，细节繁多。刘糯宁答卷时，感觉自己几个月来填鸭式塞进脑子的知识，此刻被一股脑地倒出来，进行梳理和检验。有些题目直接关联她经历过的案例，答起来得心应手；有些则涉及更冷僻的规定或更复杂的计算，需要她仔细推敲。
最后的综合面试由值班主管、带教评估小组和严教员共同进行。问题天马行空，从“你认为塔台管制员最重要的三种素质是什么”到“如果遇到机组坚持不安全指令，你如何处理”，再到“如何平衡运行效率和安全冗余”。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考察的是她的职业理解、价值观和思维深度。
刘糯宁坐在几位考官面前，最初的紧张过后，反而平静下来。她回想起严教员冰山下偶尔流露的认可，想起李教员说的“摸到门边”，想起自己笔记本上那些日渐深入的思考。她开始回答，没有华丽的辞藻，但尽量结合自己的见习经历和观察，坦诚地表达看法。
当被问到“如何看待‘甜音’与管制员专业形象的关系”时（这显然是受节目影响的问题），她顿了顿，认真答道：“声音只是工具。清晰、准确、稳定地传递信息，构建安全的运行环境，是专业性的核心。无论声音听起来如何，最终赢得机组信任和同事认可的，是每一次指令背后的准确判断和可靠担当。”
面试结束，考官们让她在外面稍等。等待的几分钟仿佛无比漫长。她看着指挥室里依旧忙碌的景象，听着频率里熟悉的通讯声，忽然觉得，无论评估结果如何，这几个月沉浸其中的日子，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门开了，值班主管和严教员一起走出来。值班主管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严教员依旧没什么表情。
“刘糯宁，”值班主管开口道，“经过综合评估，你在标准程序掌握、情景意识、基础协调沟通和特情处置流程方面，达到了在教员直接监督下参与实际值班运行的基本要求。评估小组一致通过你的阶段性评估。”
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刘糯宁的心头，她几乎要哽咽，但强行忍住了，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严教员看着她，终于开口，语气是一贯的平淡，但似乎又有些不同：“骨架基本撑起来了，血肉也长了点。神经，”他顿了顿，“算是接上了几根。但离真正能扛事，还差得远。从明天开始，你的见习值班表会调整，你会被安排到更多关键席位的辅助位置，承担更实质的辅助工作。压力会更大，犯错的空间会更小。明白吗？”
“明白！谢谢教员！谢谢主管！” 刘糯宁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但眼神明亮而坚定。
评估通过的消息很快在塔台内部传开。其他管制员向她投来祝贺的目光，有的还拍拍她的肩膀。节目组捕捉到了她得知结果那一刻，瞬间泛红的眼眶和随即努力平复情绪的侧脸，也记录下了她回到座位后，看着屏幕时，那更加沉静、也更加专注的神情。
当晚的节目特别访谈，编导小王问：“通过评估，意味着你被认可具备了参与实际运行的资格。现在心情如何？”
刘糯宁思考了很久，才慢慢说道：“好像……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又感到另一座更沉的山压了过来。之前是学习、是观察、是努力被认可。现在，是真的要开始分担责任了。严教员说，犯错的空间会更小。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我的每一个指令，每一次协调，都会更直接地影响到运行的安全和效率。这种重量，和通过评估的开心混在一起，滋味很复杂。”
“听说你已经开始期待新的挑战了？”
“是的，”刘糯宁望向镜头，眼神清澈而坦然，“我想试试看，那些在我脑子里推演过无数次的‘如果’，当我真的身处其位时，能不能做好。我想看看，我这刚刚接上的‘几根神经’，能不能在真实的压力下，真的帮我把‘骨架’和‘血肉’调动起来。”
节目播出时，穿插了刘糯宁从初入塔台青涩紧张，到四十分钟独立咬牙坚持，再到如今通过评估沉稳应答的画面剪辑。无数观众为之动容，“甜音女孩的蜕变”再次成为热议话题。但塔台之内，生活依旧以航班起降的节奏向前。对于刘糯宁而言，一个新的、更艰苦、也更接近核心的阶段，才刚刚拉开序幕。她的笔记本上，新的一页已经打开，标题是：“值班初体验：从‘见习’到‘参与’。” 而窗外，夜空下的跑道灯火，依旧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等待着更多的责任与成长，在上面留下坚实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