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重返云端
心理评估的最终复核,安排在一个冬雨绵绵的下午。地点依然是机场内部那个温馨而专业的小房间,但这一次,坐在刘糯宁对面的,是三位评估专家组成的联合小组。除了她熟悉的吴老师和陈医生,还有一位来自总局的心理督导专家。
过程不再是开放式的漫谈,而更像一场结构化的、多维度的“答辩”。问题涵盖了她在“7·23事件”后的情绪变化轨迹、应对策略的有效性、对自身反应的元认知(即对自己想法和情绪的觉察与理解)、对重返高压环境的认知准备和压力管理预案,甚至包括她对未来可能再次遭遇极端情况的想象与心理建设。
“如果,我是说如果,未来在你指挥时,再次出现类似的、参数异常且通讯困难的航空器,你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情绪上、思维上、行动上,请详细描述你预想的应对过程。”总局的督导专家问得直接。
刘糯宁没有回避。她闭上眼睛片刻,仿佛真的置身于那个假设情境,然后睁开眼,清晰地说道:“情绪上,我预计会有瞬间的警觉和肾上腺素升高,这是正常的应激反应。思维上,我会立即启动标准特情处置程序,同时调动我过去一年在数据分析和系统思维训练中形成的习惯——快速评估关键参数异常模式,结合当时空域态势和天气等情境因素,初步判断可能的风险类型和影响范围。行动上,按程序通报、协调、清空空域是首要的,但同时,我会更加注意与机组建立或保持有效通讯的尝试,利用所有可用频率和简练明确的话术。我也会更自觉地监控自身情绪的稳定性,如果感到过度紧张,会使用 grounding 技巧快速自我调整。”
“你认为,过往的经历,是让你变得更脆弱了,还是更有韧性了?”陈医生问。
“两者都有。”刘糯宁坦诚道,“它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自身的脆弱点——对失控的恐惧,对无法保护一切的无力感。但也正是因为正视了这些脆弱,并努力去理解、接纳和与它们共处,我觉得内心某个部分被锤炼得更坚韧了。我学会了在恐惧中保持思考,在压力下寻找支点。”
问答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最后,三位专家低声交换了意见。吴老师作为代表,给出了他们的评估结论:“刘糯宁同志在经历重大职业创伤后,展现了良好的心理复原力和积极的成长取向。她对自身情绪和认知过程有清晰的觉察,建立了有效的压力管理和情绪调节策略,对重返工作岗位有理性而充分的认知准备和职业动机。我们认为,其当前心理状态能够适应一线管制工作的要求。建议在重返岗位初期,安排合适的带教支持和定期心理随访。”
一锤定音。
拿着这份盖着红章的心理评估合格意见书走出房间时,冬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缝隙中透出些许惨淡的日光。刘糯宁站在楼前,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雨后的清新。那扇紧闭了一年多的、通往指挥大厅的门,终于被正式推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的一周,是紧锣密鼓的行政程序和岗前准备。重返一线的见习方案很快下达:她将被安排回塔台,但不是直接回到原来的席位,而是跟随一位指定的资深带教师傅,进行为期至少三个月的强化见习。带教师傅的人选出乎她的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是赵师傅,那位当年带她入门、以严苛着称的老管制员。
“赵师傅主动要求的。”李主任告诉她,“他说,他带出来的人,他要负责到底。而且,他认为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温和的鼓励,而是最严格、最接近真实压力的打磨。”
刘糯宁心头一热,又微微一紧。赵师傅的“打磨”,她见识过。那将是另一场淬炼。
重返塔台的第一天,刘糯宁特意提前到了。站在那扇厚重的、隔绝内外喧嚣的隔音门前,她停顿了几秒。手掌贴上冰凉的门板,能感觉到后面传来的、熟悉而又久违的轻微震动——那是无数指令、键盘敲击和设备运转共同奏出的低沉背景音。她推开门。
声浪与景象瞬间将她吞没。巨大的环形玻璃幕墙外,是冬日清晨清冽的天空和井然有序的机坪。室内,雷达屏幕光点流转,无线电通讯此起彼伏,管制员们或坐或立,神情专注。空气里混合着电子设备、咖啡和一种高度专注产生的特殊气息。一切仿佛都没有变,但一切在她眼中,又似乎都有了不同的质感。
赵师傅已经在他惯常的席位上,看到她,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过去。没有寒暄,没有欢迎,仿佛她只是昨天才离开。
“见习日志本,带了吗?”赵师傅声音不高,但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带了。”刘糯宁连忙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嗯。今天开始,你就在我旁边看,听,想。我指挥,你记录。每个你觉得有疑问的指令、调配、决策,或者你认为有更好处理方式的地方,都记下来。休息时问我。我看你记了什么,再跟你讲。”赵师傅言简意赅地布置了任务,“还有,耳朵听着,眼睛看着,脑子转着,但嘴闭上。没让你说话,别出声。”
“是,师傅。”刘糯宁肃然应道。她知道,这是赵师傅独特的教学法——强迫观察和思考先于表达。
她在他侧后方站定,戴上监听耳机,打开了笔记本。赵师傅已经开始处理早高峰的流量。他的指令一如既往的简洁、精准,几乎不带任何冗余词汇,节奏稳定如山。刘糯宁很快沉浸在这种高强度的观察中。她努力跟上每一句指令的逻辑,预判下一步调配,观察雷达屏幕上航班之间的动态关系,并在心里与自己过往的经验、以及在后台分析中学到的风险视角相互印证。
她发现自己看问题的角度确实不同了。以前,她更多关注眼前的冲突解脱和间隔保持。现在,她会下意识地去想:这个离场航班的飞行员是否熟悉这个转弯点?这片空域当前的风向风速对轻型机的爬升性能有什么影响?刚才那个机组略显迟疑的复诵,是口音问题,还是对指令有不确定?赵师傅选择这个稍微绕远的进港排序,是不是在规避远处那片正在发展的、尚未达到告警标准的中层云可能带来的颠簸区?
疑问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用的是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简写和符号。有时,赵师傅会突然在指令间隙,头也不回地抛出一个问题:“刚才那架重型机落地,我为什么让他用A5脱离,而不是更近的b2?”
刘糯宁迅速调取脑海中的画面:重型机,接地点靠前,b2口稍窄且紧接着一个繁忙的交叉口……“b2口相对狭窄,重型机脱离减速需要更多距离,可能会影响后方等待穿越的航班,而且脱离后马上就是交叉口,增加了地面冲突风险。A5口更宽,脱离路径更顺畅,虽然多滑行一点距离,但整体地面运行更安全顺畅。”她快速回答。
赵师傅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说话,继续指挥。这算是对她思考的默许。
一天下来,刘糯宁站得腿脚发麻,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午休时,赵师傅果然拿过她的本子,一页页翻看。看到某些记录时,他会指出她理解偏差的地方;看到另一些时,则会反问:“你觉得这里有什么风险我没考虑到?”或者“如果是你,在这里会怎么发指令?为什么?”
讨论往往简短而犀利,直指核心。赵师傅不会轻易表扬,但对她那些结合了数据分析思维的观察和疑问,似乎并不排斥,有时甚至会多解释几句背后的运行考量或历史教训。
日复一日,刘糯宁逐渐适应了这种高强度的见习节奏。她的眼睛和耳朵重新变得像雷达一样敏锐,大脑在观察、记录、思考、回答之间高速切换。她开始能跟上赵师傅甚至其他席位的指挥思路,有时甚至能提前几秒预感到某个潜在的冲突需要调配。那些在后台学到的系统视角和风险模型,并没有让她变得犹豫,反而像给她装上了一套更精密的“态势感知插件”,让她在观察时能看到更多层次的“为什么”。
当然,挑战无处不在。一次傍晚,天气突变,风向转换伴有乱流,多架航班报告颠簸请求改变高度或航向。无线电里瞬间充满了嘈杂的请求和报告。刘糯宁听着赵师傅沉稳有力的指令,看着屏幕上光点因绕飞而变得略显混乱的轨迹,感到一阵熟悉的、生理性的紧绷感从胃部升起,耳膜也隐隐鼓胀。但她立刻察觉到了这种反应,没有对抗,只是轻轻调整了一下站姿,将脚更稳地踩在地上,同时将注意力更集中地投向赵师傅处理冲突的逻辑和节奏上。紧绷感像潮水般涌来,又随着她专注的观察和分析,慢慢退去。
休息时,赵师傅罕见地主动问了一句:“刚才天气变的时候,感觉怎么样?”
刘糯宁如实回答:“有点紧张,身体有反应。但看着您处理,分析每一步的考虑,就好多了。”
赵师傅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水杯推过来一点。“喝口水。记住那种感觉,但别被它牵着走。”
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师傅开始在一些相对平稳的时段,让她尝试发布一些简单的、非关键的指令,比如指挥已经脱离跑道的航班联系地面,或者向在停机位等待推出的航班发布推出许可。每一次,她都像对待最重要的指令一样,字斟句酌,确保清晰准确。赵师傅在一旁听着,偶尔纠正一下她的语调或时机。
她也开始重新融入塔台这个集体。最初的几天,大家看她的目光难免复杂,有好奇,有关切,也有观望。但刘糯宁用她的方式打破了隔阂——依然是那张甜润带笑的脸,主动帮同事接杯水,传递一下文件,在休息时听着大家聊天偶尔插一句恰到好处的玩笑或感慨。她不再避讳谈起技术保障室的工作,甚至会把后台分析中一些有趣的发现,用通俗的方式讲给大家听,引发一阵讨论或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路口容易卡,数据上也真是这样啊!”
“怪不得总觉得那会儿西南边来的飞机有时候反应慢半拍,跟程序熟悉度还真有关系?”
她像一座小小的、活生生的桥,将前后台的知识与感受,不经意地连接起来。
一个月后的某天下午,流量适中。赵师傅在处理完一架离港航班后,忽然侧身,让出了主控话筒的位置,只说了两个字:“你来。”
刘糯宁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赵师傅要让她第一次在真实的运行环境中,独立指挥一小段相对简单的扇区,而他只在一旁监督。
没有犹豫的时间。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坐到了主控席位上。座椅高度早已调好,话筒握在手中,熟悉的触感。她看了一眼雷达屏幕,迅速定位了自己将要接管的几架航空器:两架在进近序列中段,一架在离场等待点,还有一架刚刚联系塔台请求滑行。
按下通话键,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了出去,清亮,稳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郑重而略微绷紧的质感:
“东方5101,浦东塔台,跑道34L,可以落地。”
“南方3306,保持一边上到修正海压1500米,联系离场119.7,再见。”
“国际货航205,跑道外等待,跟随前面A330,间隔足够。”
“海南7181,浦东塔台,沿滑行道b、A5至等待点h3,预计等待时间5分钟。”
指令一条条发出,有条不紊。她监控着雷达间隔,调整着进程单顺序,眼睛余光关注着窗外跑道的实时状况。大脑高速运转,但奇妙地保持着一种清晰的秩序感。她能感觉到赵师傅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和屏幕上,但她没有分心。
大约二十分钟后,赵师傅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交还指挥权。她平稳地将最后两架航班移交给进近,然后起身,让开位置。
“还行。”赵师傅只给了两个字的评价,但眼神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节奏可以再稍微提一点,挂电话再果断些。明天继续。”
“是,师傅!”刘糯宁用力点头,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欢快地跃动。
这只是开始,距离真正独立值岗还有很长的路。但这一步,她实实在在地迈出去了。她的声音,再次融入了这片浩瀚天空的指挥合奏之中,带着沉淀后的重量,也带着归来的清晰。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都市的天际线,将跑道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又一架航班对准跑道,轻盈接地,滑向远方。
刘糯宁望着那架飞机,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云端之上,风从未止息。
而她,已找回自己的位置,准备再次迎风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