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轩临水,秋风带着湖面微凉的水汽穿堂而过,吹动了书案上摊开的几卷舆图和账册的边角。阳光透过疏朗的窗格,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桌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秦彦泽那句“请坐”落下后,自己率先在书案后的主位坐下。他的坐姿挺拔如松,玄色常服衬得面色愈发冷白,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苏轻语身上,平静无波,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周晏无声地移步到书案侧下方一张稍小的案几后,铺开纸张,研好墨,执笔垂眸,一副随时准备记录的架势。整个敞轩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仆役,安静得能听见远处山林隐约的鸟鸣和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这阵仗……哪里是答谢宴,分明是三堂会审!还是最高规格的那种!(⊙?⊙) 秦彦泽是主审官,周晏是书记员,我就是那个被审的‘异端’!压力山大啊!)
苏轻语心中疯狂刷过弹幕,面上却丝毫不显。她依言在那张离书案约三步远的官帽椅上端坐下,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眼帘微垂,姿态恭谨而沉静,完全符合一个被贵人召见的闺秀礼仪,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了一丝紧绷。
“苏姑娘不必拘束。”秦彦泽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今日请姑娘前来,一为答谢姑娘先前所献农事改良之策,孙老丈已按姑娘所言,在近郊两处田庄试行,秋收在即,目前看来,增产可期。”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苏轻语脸上,“二则,本王对姑娘此前言及的‘格物’之理与诸多见解,颇感兴趣。恰有些许实务困扰,想听听姑娘的看法。”
他说得直接,没有丝毫拐弯抹角,直接将“答谢”变成了“请教”,或者说,“考核”。
苏轻语心念电转,立刻起身,屈膝行礼:“王爷言重了。轻语些许浅见,能对农事略有助益,已是侥幸,实不敢当王爷‘答谢’二字。王爷若有垂询,轻语定当知无不言,只是学识浅薄,恐有负王爷期望。”
(姿态要低!态度要诚恳!先把自己放在‘侥幸’、‘浅薄’的位置上,降低对方期待值,万一答不上来也有台阶下!( ̄w ̄;))
“坐下说话。”秦彦泽微微抬手,示意她坐下,目光转向周晏。
周晏会意,清了清嗓子,翻开手边一份文书,语气平和却带着惯有的审慎,开始了第一轮“提问”:“苏姑娘,王爷掌管部分京畿事务,近来漕粮转运损耗颇巨,虽屡有整治,然贪墨、损耗、虫蛀霉变之事仍时有发生。依姑娘之见,除加强监察、严惩不法之外,在仓储、转运环节本身,可有防微杜渐、提高效率之法?”
(一上来就是漕运贪腐和仓储管理?这么硬核的吗?!(°ー°〃) 说好的聊聊风花雪月……啊不,是聊聊农书呢?这是直接把我当幕僚用啊!)
苏轻语心头一紧,但大脑已飞速运转起来。漕运和仓储……这不是她的专业,但现代物流管理和仓储技术的一些基本原则是共通的。她略一沉吟,谨慎开口:
“周先生此问,涉及实务甚深,轻语未曾亲见,所言恐多臆测。不过,曾闻‘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漕粮存储,或可借鉴一二。”
她抬起眼,见秦彦泽和周晏都专注听着,并无不耐,便继续道:“其一,或可试行‘循环轮换’之制。划定存储期限,如存期超过一年之粮,需优先调拨使用,新粮入库填补。如此,可避免陈粮积压霉变,亦能督促相关官吏勤于盘点,减少以次充好、虚报库存之弊。”
(其实就是先进先出原则FIFo!不过得用古人能听懂的话说!)
“其二,仓储之地,需格外注重防潮通风。或可于仓房地下铺设隔水层,如石灰混合黏土夯实;墙壁开设通风孔,但需加装细密铁网以防鼠雀;粮囤之间留足间隙,便于检视。此皆为土木工事,一次投入,长远或可减少损耗。”
(基础防潮通风措施,结合古代现有材料。)
“其三,”苏轻语想到现代物流中的标签化管理,灵机一动,“或可试行‘分区编号,责任到人’。将大型仓廪划分为若干区段,每区设专人管理,悬挂木牌,写明区号、储粮种类、数量、入库时间、负责人。每月盘点核对,损耗超标者问责。清晰明确,或可减少推诿舞弊。”
(简单的责任制和可视化管理系统。)
她说完,微微垂下头:“此皆粗浅之见,或有纸上谈兵之嫌,让王爷和周先生见笑了。”
周晏运笔如飞,迅速记录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些建议虽不算惊世骇俗,但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尤其是“循环轮换”和“分区编号”的思路,颇有新意,绝非一个深闺女子寻常能想到的。他抬头看了秦彦泽一眼。
秦彦泽神色未变,只是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了一下,不置可否,直接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京畿之地,近年土地兼并渐剧,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流民时有,隐患暗藏。除却抑制豪强、轻徭薄赋之国策,在地方施行层面,可有细处可着手?譬如,如何助无地或少地之民安身立命?”
(土地兼并,流民问题……这是古代王朝的老大难了。问我一个穿越女怎么解决社会结构性问题?王爷您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苏轻语感觉额角有点冒汗。这问题比刚才的仓储管理更加宏观和棘手。她快速搜索着脑中的历史知识和一些现代扶贫、乡村发展的概念,试图找到一些在这个时代可能有点操作性的“点子”。
“王爷此问,关乎国本,轻语见识短浅,不敢妄议大政。”她先谦虚一句,然后试探着说,“不过,曾读杂记,见有些地方,或有微末经验可参详。”
“其一,或可鼓励‘因地制宜’的副业。譬如,近山林者,官府可引导养殖柞蚕、种植药材菌菇;近水泽者,可推广水产养殖、编织苇席;土地贫瘠之处,或可试种耐旱的豆类、薯类。官府提供些许籽种、技术指导,或联络商贾定点收购,使民除却田租收入,另有一份活钱来源,或可稍解困顿。”
(发展地方特色产业,增加农民收入渠道。)
“其二,或可试行‘以工代赈’。每逢农闲,或遇灾年,官府兴修水利、道路、城墙等公共工程,招募流民或无地佃户劳作,发放钱粮为酬。如此,既能完成工程,利在长远,又能使民凭力气换取生计,避免其沦为纯粹依靠赈济或流离失所。”
(古代版以工代赈,很经典但有效的措施。)
“其三,”她想到“合作社”的概念,但知道太超前,换了个说法,“或可由地方乡老或信誉良好的富户牵头,组织小农‘互助’。比如,几家农户联合租赁大型农具、共同购买优质种子、一起应对粮商压价。守望相助,或能提升些许抵御风险之力。”
(简单的农民合作组织雏形。)
她说完,感觉后背都有些湿了。这些想法东拼西凑,不知能否入得了眼前这位实干派亲王的眼。
秦彦泽听完,沉默了片刻。轩内只有周晏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苏轻语身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
“苏姑娘所言‘循环轮换’、‘分区编号’、‘以工代赈’、‘互助’等词,颇有些意思。”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虽未尽完善,但确有其理。尤其是‘以工代赈’,前朝偶有为之,然未成定制。你一个闺阁女子,从何得知这些?”
来了!核心问题!学识来源拷问!
苏轻语心下一凛,知道最关键的试探来了。她早就打好了腹稿,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茫然和回忆之色,轻声道:“回王爷,轻语此前病中混沌,许多事记不真切。只是……病愈后,偶尔翻阅父亲留下的些许杂书笔记,其中有些许零星记载,许是父亲生前游历或与同僚交谈所得。轻语愚钝,只是觉得有些道理,便记下了。那日与孙老丈谈及农事,也是偶然想起书中提及的‘选种深耕’之法,并非轻语独创。至于方才所言……多是幼时听父亲与友人在书房议论朝政民生时,偶尔飘入耳中的只言片语,加之自己胡乱臆想拼凑,实在不成体统,让王爷见笑了。”
她将一切推给“失忆”、“父亲遗泽”、“幼时耳闻”和“自己臆想”,完美利用原主翰林父亲的身份和“失忆”的万能借口,既解释了知识的非常规来源,又显得合情合理,还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偶然记得”、“胡乱拼凑”的不确定位置上。
秦彦泽看着她低垂的、显得格外柔顺的眉眼,以及那番真假难辨、无懈可击的说辞,眸光幽深,半晌没有说话。
周晏也停下了笔,若有所思地看了苏轻语一眼。
敞轩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秋风拂过湖面的细微声响。这场气氛审慎、如同面试般的对谈,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但空气中那种无形的探究与评估,却更加浓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