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东山省,哥舒氏府邸。
府内气氛凝重,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当代家主,亦是王至诚同届武状元哥舒天的父亲哥舒雄,端坐于虎皮大椅之上,面色铁青。
他下方坐着哥氏族中几位核心长老,以及刚从边州前线负伤归来不久,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哥舒天。
“消息确认了吗?”哥舒雄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尽管理智告诉他,这极可能是楚岳狗急跳墙的毒计,但“庞弘”这两个字,对于他们这些家族而言,意义太过特殊,那是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的世仇!
一位负责情报的长老沉声道:“源头确是从陛下(楚岳)御营中传出,虽无实证,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王至诚此子的表现,实在……实在不似常人。”
“庞弘……”哥舒天喃喃自语,他回想起边州战场上,王至诚那如神如魔的身影,那浩瀚如海的神魂之力,那深不可测的武道修为,一种彻骨的寒意自脊椎骨升起。
若他真是那个两百余年前暗算了大楚太祖、双手沾满开国功臣鲜血的魔头……那一切似乎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苦练二十余载的武艺,在对方“转世重修”的积累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父亲,诸位叔伯,”哥舒天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挣扎与后怕,“若他真是庞弘,那我们哥舒家……”
哥亦雄猛地一拍扶手,硬木制成的扶手瞬间布满裂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消息此时传出,陛下就是要逼我们表态!我哥舒家先祖‘破军星’哥舒烈,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最终却不明不白陨落在庞弘那魔头手中!此乃不共戴天之仇!过去我们是不知庞弘藏在哪里,也没有单独面对庞弘的本事。如今有了线索,更有陛下顶在前面……我哥舒家若还退缩不前,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传令下去,我哥舒家,与边州逆贼,与那王至诚,不死不休!之前那些……暂且压下,全力支持陛下平叛!”
他所说的“那些”,自然是家族内部一些见风使舵,认为楚岳大势已去,暗中商议是否要与边州缓和关系,甚至寻找退路的声音。
此刻,在“先祖之仇”这面大旗下,这些声音被彻底压了下去。
家族的基本盘和人设,不容有失!
否则,不用王至诚打来,他们自己内部的人心就要先散了。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武榜眼李思齐所在的李家。
李家先祖“神机将军”李穆,同样是开国功臣,以谋略和机关阵法着称,亦是在庞弘的暗算下神秘失踪,连尸骨都未曾找到。
李府书房内,李思齐的父亲,当朝礼部侍郎李静安,看着手中密报,长叹一声:“好一招阳谋!陛下这是将我们这些与庞弘有仇的家族,彻底绑死在他的战车上了。”
李思齐的弟弟李思元站在一旁,神色复杂:“父亲,我们……”
李静安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不必多言。先祖之仇,不可不报。我李家能屹立至今,靠的便是‘忠孝’二字。若对弑祖之仇装作不知,天下人会如何看我李家?门生故旧会如何看我李家?家族内部的凝聚力还要不要了?告诉族中那些还有别样心思的人,收起那些念头!从现在起,李家上下,唯陛下马首是瞻!所有资源,优先供给边州战事!”
他心中清楚,这或许是一条不归路,但在“庞弘转世”这面旗帜下,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跳船?
现在跳船,第一个清算他们的,恐怕就是那些以“忠臣孝子”自居的“自己人”。
而作为楚岳心腹大将的赵光弼,其所在的赵家,情况则更为微妙。
赵家先祖赵知远,乃是辅佐大楚太祖的三大军师之一,号称“神机妙算”,最终却同样未能逃脱庞弘的毒手。
赵家因此一度中落,直到赵光弼这一代才重新在军界崛起,深受楚岳倚重。
赵光弼回到自己的营帐,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时,脸上才露出深深的疲惫与纠结。
他比哥舒家、李家更清楚前线战局的糜烂,更明白楚岳引草原势力入关的风险有多大。
他内心深处,并非没有考虑过家族的退路,甚至暗中与一些中立势力有过极其隐秘的接触。
让他们代为联系边州那边!
但现在,“王至诚即庞弘”的消息传来,如同一盆冰水浇头。
“庞弘……竟然是他……”赵光弼喃喃自语,额头渗出冷汗。
他想起了家族秘典中关于先祖赵知远陨落的模糊记载,那种无声无息的恐怖,让赵家后代两百年来都对神魂修士心存忌惮。
如果王至诚真是庞弘,那以其睚眦必报、斩草除根的性格,一旦得势,岂会放过他们这些“仇人”之后?
“罢了,罢了……”赵光弼长叹一声,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既然退无可退,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陛下,老臣……愿效死力!”
他立刻修书一封,以密语传回家族,严令家族子弟不得有任何摇摆之举,必须全力支持朝廷,并与所有可能倒向边州的势力划清界限。
除了这些顶尖的将门勋贵,另外两位开国军师的后人或传承者,也因这则消息而产生了不同的反应。
三大军师中的另一位,“鬼谋”陈玄风,据说因其谋略太过阴损,有伤天和,在庞弘之乱中不仅自身殒命,其家族更是被连根拔起,满门诛绝,传承彻底断绝,早已消散在历史长河之中,只留下些许令人唏嘘的传说。
而最后一位,“幻梦先生”庄周梦,情况则最为特殊。
他无儿无女,一身惊天动地的幻术与神魂修炼之法却并未失传,而是秘密传承了下来。
这一脉的传人,为了躲避庞弘可能的追杀,将“隐匿”与“幻术”发挥到了极致,历代传人皆以“梦幻无极”为号,行踪飘忽,几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一处云雾缭绕、如梦似幻的山谷中,当代“梦幻无极”——一位身着宽大袍服,面容笼罩在朦胧光晕中的身影,正静静立于一片镜湖之前。
湖面倒映着万千景象,流转不定,其中正清晰地显现出关于“王至诚即庞弘”的种种议论和各方反应。
“庞弘……你终究还是‘回来’了。”梦幻无极的声音空灵缥缈,听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喜怒。
他(她)这一脉,与庞弘的仇怨极深,初代“梦幻无极”庄周梦,便是因看破了庞弘的某些谋划,而被其不惜代价追杀至死。
此后数百年,他们这一脉都如同阴影中的老鼠,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对“庞弘”之名有着近乎本能的恐惧与警惕。
“楚岳此计,虽毒,却也是阳谋。”梦幻无极轻声低语,“他是在逼我现身,逼我选择。”
湖面景象变换,显示出边州军容虽损但士气不堕,王至诚虽伤但威势更隆的场景。
“王至诚……观其行事,与记载中庞弘的狠辣酷烈,似乎并非完全一致。但……转世重修,心性或有变化,亦或是他伪装极深?”梦幻无极沉吟着,“庞弘狡诈,最善伪装与潜伏,不可不防。”
他(她)沉思良久,最终缓缓抬手,一点灵光自指尖飞出,没入虚空。
他(她)选择了最符合这一脉传统的方式——继续隐藏,静观其变。
在没有绝对把握确认王至诚的身份和意图之前,他(她)绝不会轻易踏足这个巨大的漩涡。
毕竟,生存,才是他们这一脉的最高准则。
贸然出现、站队,无论是站楚岳还是站王至诚,都可能将这传承了数百年的香火彻底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