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许知雅撑着伞站在城中村入口,脚下是泥泞与积水混杂的土路。
她身后的学生们穿着统一的浅灰马甲,手里抱着宣传册和便携式投影设备,神情既紧张又坚定
这是“家庭资产守护计划”的首次试点进社区,她们花了三个月设计流程、对接法援资源,甚
至模拟了二十多种居民反应。
可现实比模拟残酷得多。
吴志明就堵在自家铁门前,手里拎着一把生锈的铁钳,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这群“穿得干干净
净来搞事”的人。
“滚!”他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却有力,“我儿子现在在号子里,你们倒有空来讲什么‘财产
权’?房子抵债能换他少判两年,你们懂个屁!”
学生吓得后退一步,有人手一抖,资料撒了一地。
许知雅没动。
她把伞往旁边一插,弯腰捡起散落的册子,一页页拍干净,然后抬头看着吴志明:“吴叔,我
们不是来劝您不签字的。我们只是想让您知道——那纸腾退书签下去,换不来减刑,只会让债主拿您当
提款机。”
“放屁!”吴志明猛地踹了一脚门框,“谁跟你说是假的?人家律师都说了,只要配合拆迁,
材料会递到办案组!你算什么东西,敢说人家骗我?”
“我不是律师。”许知雅声音很稳,“但我查过判决书。近三年,全市没有一起因签署腾退协
议而获得刑事从轻处罚的案例。有的,反而是签完字,债主拿着房款消失,家属连人影都找不到。”
空气静了一瞬。
吴志明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只是狠狠摔上门,哐当一声震得整条巷子都听见了。
许知雅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
她没再敲门,也没走。
她让团队架起一块防水布,在屋檐下支起简易咨询台,放上热茶和打印好的法律条文摘要。
“等。”她说,“他会出来的。人都会在绝望里找光,哪怕一开始以为那是火。”
没人知道,这条巷子尽头的小超市监控里,林晚舟正盯着手机屏幕,回放刚才那段录音。
她早就来了,一身旧棉袄裹着身形,挎着菜篮子混在居民中间。
从吴志明咆哮的第一句开始,她的录音笔就在运转。
尤其是那句“材料会递到办案组”,她反复听了三遍,确认背景音里有个陌生男声低声回应:
“办不办我说了不算,但钱到位,话就好说。”
她点了保存,标记为【疑似公职人员干预司法线索-待验证】,然后删掉本地缓存,通过加密通
道上传至系统后台。
与此同时,十几公里外的“悦可驿站”一号站,李婷正在整理第一天的入驻档案。
墙面挂着一块电子屏,实时滚动着全市各站点的数据流。
她刚泡好一杯速溶咖啡,门就被推开了。
一个女人跌进来,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
她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姐……救救我家男人吧!他们要我爸的房子,不然就不给‘关系费
’,说法院不会再考虑认罪态度……”
李婷愣住。
她认识这张脸——前几天在社区调解会上见过,是吴志明的儿媳,姓赵。
她没急着拿合同,也没讲法律条款。
而是默默拉开抽屉,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地板上,面前摊着离婚协议,脸上全是淤青,孩子在一旁哭。
“这是我。”李婷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当年他们也跟我说,签了这字,就能让我妈
拿到医药费,让我儿子有户口上学。我说好,我信了。结果呢?药没送到医院,孩子差点被人贩子带走
”
女人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
“所以我不再信那种‘为你好’的鬼话了。”李婷把照片塞进对方手里,“你现在求的不是宽
恕,是清醒。你要知道,他们给的从来不是出路,是陷阱。”
两人抱头痛哭。
那一刻,李婷按下终端上的红色按钮——【紧急介入?三级警报触发】。
数据瞬间传回中枢系统。
周砚清正在外地参加一场政府标准化会议,手机震动时他正准备登台发言。
看到警报级别和关联地址,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回到酒店,他打开笔记本,接入司法大数据平台,以匿名权限调取近五年涉黑案件与房产纠纷
交叉记录。
结果令人震惊:吴家案件涉及的债权公司,竟与另外三起类似套路贷案共享同一法律顾问,且
三次案件中均有街道办或派出所人员出现在“协调见证人”名单上,虽无直接受贿证据,但时间线高度
重合。
他沉默片刻,将所有分析打包,附加一句简短留言:“别查来源,查结果。”发送至监察委内
部举报系统的匿名接收端口。
做完这些,他合上电脑,望向窗外夜色。
风未停,雨亦未歇。
而在城市另一端,孟悦可收到系统推送的警报摘要。
她盯着“吴志明”三个字看了很久,指尖轻轻划过屏幕,最终选择暂不干预。
但她也知道,这场火,已经烧到了权力最隐秘的角落。
几天后,应急会议通知下发。
地点:城中村改造指挥部临时办公室。
主持人:孟白。
没人想到,他会亲自到场。
更没人知道,他走进会议室时,第一句话是:“请李婷先讲。”
底下坐着七八位相关部门干部,有人皱眉,有人冷笑。
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干部开口:“等等,李婷?哪个李婷?一个单亲妈妈,懂什么法律?她有
什么资格主讲?”孟白站在会议室中央,灯光从头顶斜洒下来,在他肩头投下一道清晰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空调冷气混合的气息,墙上挂着“依法拆迁、公平安置”的红底
白字横幅,此刻显得有些讽刺。
“请李婷先讲。”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刀切开了嘈杂。
底下坐着的七八位干部面面相觑。
有人低头翻文件,有人交换眼神冷笑。
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干部终于忍不住开口:“等等,李婷?哪个李婷?一个单亲妈妈,懂什么
法律?她有什么资格主讲?”
没人回应他。孟白只是轻轻侧身,目光投向门口。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风。
李婷走进来,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深蓝色毛衣,怀里抱着平板电脑。
她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投影幕前,把设备接上。
“我不懂法条。”她说,声音很轻,但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但我懂痛。”
她点开视频。
画面晃动了一下,出现一个年轻男人的脸——瘦削、眼窝深陷,穿着看守所的黄绿条纹服。
背景是铁栏与白墙。
他低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声音沙哑:
“爸……别卖房。我不值得。”
镜头微微颤抖,像是录制者也在克制情绪。
“他们说签了字就能减刑,可那是骗你的。我问过管教,也问过律师,腾退协议跟案子一点关
系都没有。他们就是想拿钱走人。爸,你要是把房子卖了,妈怎么办?儿媳妇带着孩子往哪儿去?我不
想出来后连个家都没有……”
他说不下去了,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
会议室鸦雀无声。
连那位质疑的干部也僵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眼镜腿。
窗外雨声淅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段哽咽的录音在回荡。
李婷关掉视频,没有多说一句。她只是把平板放在桌上,转身坐下。
孟白这才走上前,语气平静:“刚才这位吴志明的儿子,因参与非法集资被捕,涉案金额不大
原本可能判三缓四。但债权公司以‘协助追赃’为由,要求其父签署房产腾退协议,并承诺‘疏通关
系’。这不是个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过去五年,类似模式在三个城区重复上演。受害者都是底层家庭
共同点是:信息闭塞、急于救人、对体制有朴素信任。而每一次,都有基层人员出现在‘协调会’上
看似中立,实则助推交易完成。”
有人想插话,被他抬手制止。
“我不是来问责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挡住这一拳?不是靠口号,不是靠文件,而
是用机制。”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
孟白瞥了一眼,是陈迟发来的消息:【志愿评审团已组建,三位退休法官明日到岗,免费代理
吴家异议申诉。】
他没读完,又一条进来:【许知雅联合五家媒体发布了倡议书,标题是《亲情不该成为掠夺的
通行证》。】
孟白合上手机,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七天后,警方正式宣布重启调查,冻结两家关联公司的账户。
那家所谓的“债权管理公司”,注册地址竟是一间废弃车库;所谓“法律顾问”,曾因伪造公
文被吊销执照,却仍活跃在多个拆迁项目中。
而这一切转折的核心,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屋——“悦可驿站”一号站。
挂牌那天清晨,天空放晴。
红绸揭开时,一群孩子围着拍手。
记者拍照,居民围观,领导讲话。
唯有吴志明没有露面。
直到傍晚清洁工打扫卫生,掀开筐盖准备倒掉一捆青菜时,才发现菜叶底下压着一张折叠整齐
的纸条。
上面写着:
“我不是感谢你们救我家,
是谢谢你们让我觉得——
我还算个人。”
字迹歪斜,像是很久没写过这么多字的人一笔一划抠出来的。
当晚,监控画面里,驿站熄了灯。
夜色沉沉,唯有门口那盏小灯还亮着,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孟白站在自己办公室窗前,盯着屏幕里的影像,久久未动。
雨又下了起来,轻轻敲打着玻璃。
手机震动。林晚舟的短信跳出来:
“下一个站点,定在她出生的县城吧。”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的是同一片土地的名字。
他正要回复,系统提示音响起——驿站后台上传了一份新的案例归档报告。
附件里有一段音频记录,是某位老人在接受咨询时低声说的话:
“我以为求人就有活路,原来跪着的时候,命最不值钱。”
孟白关掉页面,拉上窗帘。
而这股火势蔓延的方向,早已超出任何人的预估。
只是谁也没注意到,就在驿站服务器同步数据的过程中,某个边缘节点的日志出现了异常波动
——连续三次,同一组加密标识被错误标记为“高危干预”,随即又被自动清除。
系统静默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