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下葬那天,雨水把整个世界都泡得发胀,灰蒙蒙的天像是块拧不干的抹布,压在人心头。空气里一股土腥气和花圈褪色的油墨味混合在一起,黏腻又窒息。我站在墓穴边,看着那具厚重的棺木缓缓沉入湿黑的泥里,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人群散尽时,管家福伯,一个在奶奶身边待了快三十年的瘦高老头,脚步无声地走过来,干燥枯槁的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的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飞快地将一个捏得发皱、边缘被汗浸得软乎乎的纸团塞进我手心。
“囡囡,”他喉咙里滚出气音,急促又嘶哑,“老太太最后清醒时,反复叮嘱,一定要交给你……千万,千万别不当回事!”
雨水顺着他深陷的皱纹往下淌,像眼泪,可他脸上分明没有一点悲戚,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恐惧。说完,他像是怕极了什么,猛地甩开手,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愣在原地,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激得我一颤。摊开手心,那团纸硌着皮肤。展开,上面是奶奶颤巍巍、几乎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三个字:别回老家。
字迹歪斜,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惊惶。
那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眼里。别回老家?为什么?老家那幢祖传的老宅,是奶奶生前最惦念的根,也是我童年仅存的一些温暖记忆的所在。她不止一次拉着我的手,说那宅子以后总是要留给我的。如今她走了,却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脑、透着不祥的警告。
困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但很快,一种被剥夺的委屈和叛逆般的冲动把它压了下去。我是她唯一的孙女,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凭什么不能回去?那宅子有我一半的童年,她凭什么不让我回?也许是病重糊涂了,也许……有什么别的隐情不想让我知道?
越是被禁止,想要探究的欲望就越是疯狂滋生。
犹豫只持续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扔进了公寓楼下的垃圾桶,仿佛这样就能扔掉所有的不安。买了最早一趟回乡的长途车票。
车离那个名叫“息塘”的老家越近,窗外的景色就越发荒凉疏旷。天色沉黯,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田野,远处起伏的山峦在雾气里显出沉闷的墨绿色。呼吸着车窗缝里钻进来的、带着泥土和腐烂秸秆味道的空气,奶奶纸条上的字迹和福伯惊惶的脸,又鬼影般在脑子里闪了一下。
我把它归结为悲伤过度和旅途劳顿带来的神经紧张。
长途车把我扔在息塘村的村口时,已是傍晚。天上飘着冰冷的雨丝,比城里的更刺骨。村子安静得过分,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风声掠过电线发出的呜呜低鸣,几幢水泥小楼和斑驳的老屋参差不齐地挤在一起,窗口大多黑着。
拖着行李箱走在湿漉漉、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轮子滚动的声音突兀地响彻整个空间。偶尔路过几个村民,无论是坐在门口发呆的老人,还是匆匆走过的中年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直勾勾地看向我。
他们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然后,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同步地向上咧开,露出几乎一样弧度的、僵硬无比的笑容。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啊。”
同样的一句话,用近乎一样的平板语调,从不同的人嘴里吐出。没有惊讶,没有问候,仿佛早就知道我要来,仿佛我的回归是一场早已写好的剧本,他们只是照本宣科地念出台词。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雨水更冷。我勉强挤出一点笑,点点头,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向记忆里老宅的位置。
奶奶的老宅比记忆中更加破败孤立,孤零零地立在村子最东头,背后就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青砖墙缝里长满了深绿的苔藓,湿漉漉地反射着水光。两扇暗红色的木门颜色剥落得厉害,像凝固了很久的血迹。
钥匙生涩地插进锁孔,费了好大力气才拧开。“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冗长声响,门开了。一股浓重陈旧的灰尘味、木头霉腐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药材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大厅里昏暗不堪,只有一点点天光从蒙尘的窗格透进来。家具都蒙着白布,像一个个静默的幽灵。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穿衣镜,镜框是暗沉的木头,雕刻着繁复却模糊的花纹。
我下意识地朝那面镜子看去——想看看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
心跳骤停。
镜子里,映出了身后蒙着白布的家具,映出了积满灰尘的地板,映出了窗外灰蒙蒙的天光。
唯独没有映出我。
我就站在镜子前不到两米的地方,镜面里却空无一物。那片区域只有一片空旷的、死寂的地面。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头顶窜到脚心。我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再猛地转回头死死盯着镜子——依旧没有我。我颤抖着伸出手,在空中挥舞,镜子里只有空气在微微扰动。
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我像是坠入一个醒着的噩梦,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渣。
疯了一样,我跌跌撞撞地扑到镜子前,手指触摸到的镜面冰冷刺骨。我拍打着,镜子里只有模糊的倒影扭曲,依然照不出我的脸、我的身体。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要尖叫出声。我连滚带爬地逃出客厅,死死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一夜,我缩在二楼卧室的床上,裹紧被子,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老宅里任何一丝声响。楼板偶尔发出的“嘎吱”声,风吹过窗棂的呜咽声,都能让我惊跳起来。那面镜子……那面照不出我的镜子……像个巨大的问号,悬在整栋房子的中心,散发着寒气。
后半夜,我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阳光勉强驱散了一些屋内的阴森。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动手整理奶奶的遗物。也许能找到什么解释,解释那面镜子,解释奶奶的警告,解释这个村子诡异的氛围。
奶奶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间,保留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家具简单,一张老式的拔步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书桌抽屉上了锁,那种老旧的黄铜锁。
不知怎的,我觉得答案就在里面。我在奶奶的针线盒里找到一小串钥匙,试到第三把,锁扣“咔哒”一声弹开。
抽屉里很空,只有几本发黄的账本,一些针头线脑,底下压着一本硬壳封面的笔记本,棕色的皮面已经磨损发白。
是日记。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它。
里面的字迹,前期是工整沉稳的,记录着乡村的日常琐事。越往后,字迹开始变得凌乱、潦草,甚至有些癫狂。大量重复的、无意义的词语,涂改的墨团。而最近一年的日记里,频繁地出现了一个代指——“它”。
“又梦到它了,在镜子里看着我,穿着我的衣服……”
“脚步声,一直在门外走来走去,可福伯说没人……”
“它越来越急了,我知道它在等……”
“身体越来越差,我能感觉到,它在靠近……就在镜子里……”
“它在等一个彻底替代我的机会。等我死,等下一个……”
“下一个……”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捧着日记本的手抖得厉害,纸页簌簌作响。替代?镜子?下一个……难道是我?奶奶不让我回来,是因为老宅里藏着某个东西,某个通过镜子窥伺、等待着替代主人的东西?村民那些诡异的“回来就好”,是在欢迎我,还是在欢迎“它”的猎物如期而至?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冷汗浸透了衣服。
我必须离开这里!现在!立刻!
就在我猛地站起身,想要冲出去的时候——
“咚!”
“咚咚!”
敲门声!
沉重、缓慢,一下一下,敲在老宅厚重的大门上,也敲在我几乎停跳的心脏上。
谁?村民?福伯?
我双腿灌了铅一样,挪到二楼走廊的窗边,这里能看到楼下的大门。外面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细雨绵绵。
门口空无一人。
“咚咚!咚咚!”
敲门声还在继续,固执地响着。
我屏住呼吸,踮着脚尖,一步步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挪到门后。老式的门板上没有猫眼,只有一条细微的缝隙。
我颤抖着,把眼睛凑近那条缝。
外面站着的,不是村民,不是福伯。
是……我。
另一个“我”。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拖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行李箱,连被雨水打湿的发梢都一模一样。那个“我”站在细雨中,面无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门板,然后嘴角慢慢、慢慢地向上扯开,拉出一个僵硬到极点的、完全不属于我的笑容。
“!!!”
我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一响。血液轰的一声全部涌向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寒和剧烈的耳鸣。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破膛而出。
幻觉!一定是幻觉!是这几天精神太紧张产生的幻视!
我连滚带爬地逃回二楼客厅,远离那扇门,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门外的敲门声却停了,死一样的寂静包裹上来,反而更加令人窒息。
不行,必须报警!不管外面是什么,必须求救!
我哆嗦着摸出手机,冰凉的机身沾满了手心的冷汗。屏幕解锁的手指滑了好几次才成功。110,这三个简单的数字仿佛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嘟……嘟……”
忙音?怎么会是忙音?这种电话应该是直接接通的!
“嘟……咔。”
通了!
“喂?救命!救命!”我几乎是对着话筒嘶吼,声音劈裂扭曲,“我这里……地址是息塘村东头老宅!有个东西!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在我门口!求你们快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
然后,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那声音……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天起床,每天照镜子,每天说话,那就是我自己的声音。
此刻,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还有一丝……一丝压抑不住的、低沉而恶意的轻笑。
“呵……”电话那头的“我”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凿碎我最后一点理智。
“警官,别听她胡说。”
“我才是林夕。”
“门口那个……才是不知道从哪来的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