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镇子边上,有一条老铁路,据说废弃快三十年了。锈迹斑斑的铁轨湮没在荒草里,一路通向远处黑黢黢的山洞。关于那条铁路和那个山洞,有很多邪门的说法。最出名的一个,是关于“绿皮车”的。
老人们说,以前确实有趟绿皮火车夜里经过这儿,但后来出了大事,具体什么事,说法不一,有的说是脱轨,有的说是火灾,反正死了很多人。那以后铁路就废了。但怪事没停。有人说,雨夜里能听到汽笛声,呜咽似的,从山洞里飘出来。还有赶夜路的人信誓旦旦地说,见过一列破旧的、车窗里透着昏黄灯光的绿皮火车,静悄悄地停在废弃的站台边,车门开着,里面影影绰绰,像是坐满了人,可走近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我们这帮半大小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尤其是以刘胖、猴三儿和我为首的几个,更是把这种传闻当刺激故事听,听完还要嗤笑一番“封建迷信”。
那是高一暑假的一个傍晚,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们仨闲着无聊,在镇口小卖部门口喝汽水。刘胖吨吨吨灌完最后一口,把瓶子往桌上一跺,眼睛瞟着铁路的方向,突然来了劲:“欸,我说,天天听那绿皮车的鬼故事,腻都腻了,敢不敢玩点真的?”
猴三儿精瘦,胆子却不大,缩了缩脖子:“啥真的?你别瞎搞啊刘胖。”
刘胖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挑衅:“咱们今晚就去那铁路边上,等!看看到底有没有那鬼火车!谁要是怂了,以后就管另外两人叫爹!”
我那时也是年轻气盛,加上被刘胖一激,脑子一热就拍了板:“去就去!谁怕谁!猴三儿,你是不是不行?”
猴三儿被我们俩一挤兑,脸涨得通红,硬着头皮:“去……去就去!谁不行了!”
就这样,我们仨揣着手电筒,趁着天色还没完全黑透,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子边的老铁路走去。
越靠近铁路,周遭越荒凉。齐腰深的野草在夜风里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絮语。废弃的铁轨锈蚀得厉害,枕木大多腐烂了,散发着一股木头朽烂和铁锈混合的沉闷气味。远处那个黑乎乎的山洞,像一张巨兽的嘴,无声地张开着,等着吞噬什么。
天彻底黑了下来,只有一弯毛月亮挂在天上,光线昏惨惨的,勉强能看清脚下。
我们找了截还算完整的枕木坐下,一开始还互相吹牛打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周越来越静,只有风声和不知名的虫鸣,那点勇气也慢慢被渗人的寂静给磨没了。
猴三儿挨着我,声音有点抖:“刘胖,要不……咱回去吧?怪瘆人的……”
刘胖其实也有点发怵,但话已出口,只能强撑着:“回什么回!屁都没有!瞧你那点胆子!”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其悠长、沉闷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从那个黑黢黢的山洞深处传了出来!
那声音嘶哑、破旧,像是从一个锈穿了肺叶的老旧机器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根本不像现代火车清脆的鸣笛!
我们三个猛地一僵,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刚……刚才什么声音?”猴三儿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是……是风声吧?”刘胖的声音也虚了,明显底气不足。
呜——!
第二声汽笛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近!更清晰!仿佛那拉响汽笛的东西,正从山洞里缓缓驶出!
紧接着,我们脚下的地面开始传来轻微的、有规律的震动!
哐哧……哐哧……哐哧……
是铁轮碾压铁轨接缝的声音!缓慢、沉重,带着一种老迈不堪的疲惫感,正从山洞方向由远及近!
“火……火车!”猴三儿尖叫一声,猛地跳起来就想跑。
“等等!”我一把拉住他,心脏狂跳,手电筒下意识地朝着铁路尽头照去。
手电光柱刺破黑暗,落在铁轨上。
铁轨依旧是锈蚀的,枕木依旧是腐烂的。
但是,那哐哧哐哧的声音越来越响,地面的震动也越来越明显!
绝对有东西要过来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刘胖也吓傻了,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哐哧…哐哧…哐哧…
声音已经到了很近的地方!
手电光柱的尽头,铁轨上方的空气开始扭曲,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然后,在那扭曲的光线中,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
是一列火车!
老旧的、墨绿色的车皮,很多地方漆皮剥落,露出暗红色的铁锈。车窗大多破损,有的用木板钉着,少数几扇完好的玻璃后面,透出昏黄摇曳的光,像是蜡烛,又像是老式的煤油灯,光线微弱得可怜,根本照不亮车厢内部,只能看到里面似乎挤满了黑乎乎的人影,一动不动。
火车头更是破败不堪,巨大的车轮缓慢地、僵硬地转动着,每转动一圈都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没有烟,也没有蒸汽,它就像一具被无形之力驱动的钢铁棺材,沉默地行驶在早已废弃的轨道上!
它速度很慢,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正朝着我们站着的方向驶来!
“鬼……鬼火车!”刘胖终于崩溃了,怪叫一声,转身就没命地跑!
猴三儿更是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地跟着跑。
我落在最后,巨大的恐惧让我双腿发软,几乎挪不动步子。那列无声行驶的破旧火车带来的压迫感太强了,冰冷、死寂,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气息。
我拼命想跑,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离我最近的一节车厢。
那节车厢的车门似乎是坏的,半开着,随着车身的晃动,一开一合。
就在车门晃开的刹那,我看到了。
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
全是“人”。
或者说,是有着人形的影子。它们穿着几十年前样式的、灰扑扑的衣服,一个个僵硬地坐在那里,或者直接挤在一起,低着头,看不清脸。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灰尘、霉烂和某种东西腐败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就在车门又一次晃开的瞬间,离车门最近的一个“人影”,突然动了一下!
它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手电光一闪而过。
我看到了它的“脸”!
灰败,浮肿,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空洞洞的黑窟窿,没有任何光彩。它的嘴巴微微张着,里面也是漆黑一片。
它抬起一只僵硬的、青灰色的手,直直地指向车外的我!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吸力从车厢里传来,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要抓住我,把我拖进那节死亡车厢!
“啊——!”我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爆发出的力量终于压倒了恐惧,我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转身狂奔,手电筒都甩飞了也顾不上捡!
我拼命地跑,不敢回头,能听到身后那哐哧哐哧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那冰冷的注视感如芒在背。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一头撞见闻声打着手电来找我们的大人,才腿一软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后来我是被爹妈抬回家的。接连发了三天高烧,胡话不断,一会儿说火车来了,一会儿说有人抓我。
刘胖和猴三儿也没好到哪里去,都吓病了。猴三儿甚至落下了病根,到现在夜里听到一点类似汽笛的声音都会惊醒大哭。
镇上的老人来看我,听完我爹妈断断续续的描述,脸色凝重地摇头:“撞上‘那东西’了……唉……幸好跑得快,要是被指上了,或者被拉上车,就回不来了……”
病好后,我整个人都蔫了很久,再也不敢靠近镇子西边半步,甚至不敢在夜里听任何关于火车的声音。
我们仨也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那晚的经历,那成了我们之间一个不敢触碰的噩梦。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大概一个月后。
那天晚上我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声音惊醒。
呜——!
悠长、沉闷、破旧的汽笛声。
仿佛就在我家窗户外面的街上!
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心脏狂跳,轻轻撩开窗帘一角,哆哆嗦嗦地往外看。
街上空荡荡的,路灯昏暗,什么都没有。
是幻觉吗?我惊疑不定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
几分钟后。
哐哧…哐哧…哐哧…
那熟悉的、沉重的铁轮碾压铁轨的声音,竟然真的响了起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声音……好像就停在了我家楼下!
我吓得缩进被子里,浑身发抖,冷汗直流。
就在这时,我床头的窗户,突然被什么东西敲响了!
咚……咚……咚……
缓慢,僵硬,带着一种冰冷的执拗。
我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恐惧到了极点。
敲窗声持续了一会儿,停了。
外面安静了那么十几秒。
然后,一个极其嘶哑、模糊、像是隔着很远很远的水面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仿佛贴着我的窗户在说:
“上车……吧……” “就差……你……” “一个……”
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和深深的疲惫。
我吓得几乎要窒息,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个声音又重复了几遍“上车吧……就差你一个……”,见始终没有回应,终于渐渐远去了。
哐哧…哐哧…哐哧…
火车的声音再次响起,缓慢地移动,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
我瘫在床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那一夜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总是在深夜,那汽笛声和火车声总会准时响起,有时是在街口,有时像是在更远的河边,但每次,它都会在我家附近停留片刻,重复那冰冷的邀请。
我不敢告诉父母,怕他们担心,也更怕他们不信。
我只能夜复一夜地忍受着这种折磨,精神越来越差,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我对所有车辆的声音都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尤其是夜里。
直到那年冬天,镇上一位最年长的老人去世前,不知怎么听说了我的事(小镇没有秘密),让人把我叫到床前。
他已经很虚弱了,浑浊的眼睛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孩子……那东西……认准你了……它找不到替身……走不了……你得……让它死心……”
他让我准备三样东西:一件我穿久了不要的旧衣服,一把剪刀,还有一包坟头土(他让他孙子去弄来的)。
嘱咐我,下次再听到那火车的声音停在附近,尤其是听到那“上车吧”的邀请时,就用剪刀狠狠剪碎那件旧衣服,然后把坟头土撒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将信将疑,但被折磨得几乎崩溃,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又是一个深夜。
呜——!
哐哧…哐哧…哐哧…
它又来了。
这一次,声音直接停在了我的窗下。
那冰冷的、嘶哑的邀请再次响起:“上车……吧……就差……你……一个……”
我心脏快跳出嗓子眼,手抖得厉害,但还是按照老人的嘱咐,拿出那件旧衣服和剪刀,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咔嚓咔嚓地剪了下去!
同时抓起那包冰冷的坟头土,朝着窗户的方向猛地撒了过去!
“啊——!!!”
窗外,猛地响起一声极其凄厉、尖锐、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像是某种东西被狠狠灼烧、撕裂时发出的哀嚎!
那哐哧哐哧的火车声瞬间变得混乱、急促,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和伤害!
紧接着,是某种东西快速远离、消失的声音。
一切重归寂静。
那之后,那列诡异的绿皮火车,再也没有在我窗外出现过。
镇子边的老铁路,依旧荒废着,那个山洞,依旧黑得深不见底。
偶尔,在极其安静的雨夜,一些听觉特别敏锐的老人还是会说,似乎又能听到那若有若无的、呜咽般的汽笛声,从远方传来。
它还在那条废弃的轨道上,永无止境地行驶着。
寻找着下一个,深夜未归的旅人。
等待着凑满那“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