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画
画廊的工作总是忙碌到很晚。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新租的公寓时,夜空已经缀满了稀疏的星子。这是一栋有些年头的欧式建筑,据说前身是某位南洋富商的私宅,后来几经转手,被分割成了数套公寓。我租住的这一间在三楼,价格出奇便宜,中介含糊其辞地说前任租客走得急,没来得及仔细打理。
推开厚重的房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摸索着打开灯,昏黄的光线下,房间显得空旷而陈旧。老式的家具,斑驳的墙纸,以及那扇对着后院、紧闭着的落地窗,都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沉寂。
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我瘫倒在客厅那张看起来还算舒适的旧沙发上,打算歇息片刻再去洗漱。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四周,最后停留在了对面墙壁上。
那里挂着一幅画。
一幅我之前并未留意到的油画。它镶嵌在厚重的、颜色暗沉的木质画框里,几乎与同样色调的墙壁融为一体。
画的内容很简单,甚至有些单调。
画的是一片夜色下的窗户。
窗外是深蓝色的、浓得化不开的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片虚无般的暗蓝。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室内的些许倒影——像是一盏老旧的煤油灯(或是台灯)的微弱光晕,以及一个极其朦胧的、似乎是坐在窗前的背影轮廓,分辨不出男女。
整幅画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窥视感。仿佛那扇窗不是通往外面的夜空,而是通往某个凝固的、幽闭的空间。而那模糊的背影,似乎正沉浸在某种无声的凝视或等待中。
画功说不上多好,笔触甚至有些笨拙,但用色却格外沉郁,尤其是那一片蓝色,看久了竟让人觉得有些窒息。估计是前任租客落下的装饰品吧,我想。虽然风格阴郁了些,但挂在那里倒也并不十分突兀。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我没再多想,沉沉睡去。
之后几天,忙于适应新工作和整理房间,那幅画渐渐被我所忽略。它只是背景里的一部分,安静地待在那里。
直到一个多星期后的周五晚上。
我加完班回家,洗完热水澡,窝在沙发里看书。夜渐深,公寓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不知何时起,我总觉得有些异样,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我抬起头,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了那幅画。
画依旧是那幅画,夜色下的窗,模糊的背影。
但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放下书,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仔细看去。
画里的那片夜空,颜色似乎……更深沉了些?不再是均匀的深蓝,而是在角落位置,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更浓重的墨色,像是晕开的墨汁。
是我记错了?还是光线角度问题?
我皱皱眉,觉得自己大概是太累了,出现了错觉。晃了晃头,决定不再去看它,继续低头看书。
然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若有若无地萦绕不散。
第二天是周末,我一觉睡到中午。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房间亮堂温暖。昨晚那点怪异的感觉在阳光下显得荒谬可笑。我甚至自嘲地又看了一眼那幅画——在明亮的光线下,它显得更加普通甚至拙劣,那抹更深的墨色似乎也不见了踪影。
果然是自己眼花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幅画依旧挂在那里,我几乎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
直到又一次深夜。
我被窗外一阵急促的雨声惊醒。看了看手机,刚过凌晨三点。睡意全无,我起身到客厅倒水喝。
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夜空反射的微弱光线,房间里的轮廓依稀可辨。端着水杯,我无意间又瞥向了那幅画。
目光触及画布的瞬间,我猛地顿住了脚步,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背窜起。
画……又变了!
这一次,变化清晰得无法忽视!
画中那扇映在窗玻璃上的、模糊的室内倒影——那盏灯的光晕,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一些!而那个原本极其朦胧的、背对着的背影轮廓……
似乎……往前挪动了一点点?
不再是完全静止地坐在窗前,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轻微的、向前倾身的姿态。仿佛画中的人,正在更专注地……望向窗外?或者……是望向窗玻璃上倒映出的室内景象?
我心脏猛地一跳,手里的水杯差点脱手。寒意顺着四肢蔓延开。
我死死盯着那幅画,屏住呼吸。
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沙沙的雨声。
画静止着。那只是一个颜料构成的图像。
是错觉吗?连续两次错觉?
我猛地伸手,“啪”一声按亮了客厅的吊灯!
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所有阴影,也照亮了那幅画。
在明亮的灯光下,画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笔触粗糙,颜色沉郁,窗上的倒影依旧模糊,那个背影也似乎回到了最初的位置,呆板地停留在画布上。
刚才黑暗中看到的一切,仿佛只是光影和我困倦大脑联手开的一个玩笑。
我站在原地,心脏仍在咚咚直跳。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
这画……绝对有问题。
第二天,我试图联系房东和中介,想问清楚这幅画的来历。房东的电话始终无法接通,中介则支支吾吾,只说可能是前任租客留下的,他们也不清楚,如果我不喜欢,可以自行处理掉。
自行处理?我看着那幅厚重的画,心里一阵发毛。我甚至不敢轻易把它取下来。
犹豫再三,我找出一块旧床单,搬来椅子,打算先用布把它彻底蒙起来。眼不见为净。
站上椅子,近距离面对这幅画时,那股压抑感更加强烈了。那片深蓝色的夜空仿佛有吸力般,要将人的视线吞噬进去。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极淡的、类似陈年灰尘和油彩混合的怪异气味。
我迅速地将床单盖在画上,小心地避免直接触碰到画布本身。
然而,就在床单即将完全覆盖画框的最后一瞬,我的目光扫过画中那扇窗玻璃上的模糊倒影。
灯光晕染。
那个背影……
它的头部轮廓……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个微不可察的角度?
不像之前是完全背对,此刻那模糊的侧影,仿佛能用眼角余光……瞥向画布之外?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冻结在血管里。
不可能是真的!这只是一幅画!
我几乎是逃也似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猛地将床单彻底盖严实,心脏狂跳不止,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盖上床单后,房间里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但我心里的疑窦和恐惧却更深了。
此后的夜晚,我几乎不敢关灯睡觉。即使蒙着布,我也总觉得那画布后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注视着我。
又过了几个提心吊胆的夜晚,相安无事。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压力太大,产生了持续的幻觉和妄想。或许那真的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功拙劣的旧画。
周五晚上,几个同事来我家聚餐。房子里难得地充满了欢声笑语和食物的香气。人多热闹,之前积压的恐惧感也被冲淡了许多。
送走同事,已是深夜。我带着微醺的醉意,满足地收拾着残局。客厅里灯火通明,音响里还放着舒缓的音乐。
我拿着抹布擦拭餐桌,不经意间抬头,目光掠过对面墙上那幅被床单蒙住的画。
等等……
床单……
那块旧床单,是淡黄色的,布料很薄。
此时,在客厅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我隐约看到……
看到床单下面,那幅画的轮廓似乎……显现了出来?
不,不只是轮廓。
是颜色!
那片浓重得令人不安的深蓝色,竟然……透过了淡黄色的床单,隐隐约约地渗透了出来!在墙壁上氤氲开一小片诡异的蓝色光晕!
而在这片蓝色的中央,床单之下……
有两个更加深邃、更加暗沉的影子……
像是一双……正在透过画布和床单……直直地凝视着我的……
眼睛!
嗡的一声,我所有的醉意和侥幸心理在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头皮炸开般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它一直在“看”!
哪怕被蒙着!它也能“看”!
那根本不是一幅画!
我惊恐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音响里的音乐还在播放,但在这一刻,却显得无比诡异和突兀。
我死死盯着那块透出幽蓝的床单,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叩击声,从画的方向传了过来。
仿佛有人,用指关节,在画布后面……
不,是在画里面……
轻轻地,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