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咀子村唯一能称得上“现代”的东西,就是那条穿村而过的老铁路。锈迹斑斑的铁轨像两条僵死的黑蛇,躺在磨得发亮的碎石枕木上。火车一天只有一班慢车,咣当咣当地来,又咣当咣当地走,留下更深的寂静。
村里的孩子都被大人严厉告诫:太阳落山后,绝对不准靠近铁道线。不是怕火车,那点时间谁都记得住。是怕别的。
老人说,那铁轨和枕木下面,不干净。早年饥荒、战乱,死的人没处埋,很多就草草塞在了铁道基下面。后来修铁路,又压下去不知多少。怨气太重,都结在碎石子里了。尤其是下雨天,或者起雾的晚上,地气一勾,就容易引出东西来。
半大的孩子李锁柱不信这个邪。他是村里孩子王,胆子野惯了。这天傍晚,他和邻村的伙伴打赌,赌他敢不敢在天黑后去铁轨上走一趟,还把爷爷那台老旧的收音机放在第三条铁轨(虽然那条并不通电)的枕木缝里。
“输了把你那弹弓给我!”锁柱梗着脖子。
“成!但你得让收音机响起来!随便哪个台都行!”伙伴激他。
锁柱一拍胸脯:“等着!”
他回家偷摸拿了爷爷那台红灯牌老收音机,巴掌大,沉甸甸的,天线老长。趁着天边还有最后一丝鱼肚白,他溜达到了村口的铁道边。
天色暗得很快,四周起了薄薄的雾气,铁道两旁的荒草看起来影影绰绰。风一吹,冷飕飕的。锁柱心里有点发毛,但想到弹弓,还是硬着头皮踩上了碎石路基。
脚底下嘎吱作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格外刺耳。他数着枕木,找到大概第三条铁轨的位置,蹲下身,把收音机塞进两根腐朽枕木之间的缝隙里。
“好了,破收音机,快给我响一个!”他嘴里嘟囔着,胡乱拧着调台旋钮。
收音机里只有嘶啦嘶啦的电流杂音,在寂静的雾夜里传出老远。
“响啊!快响!”锁柱有点急了,用力拍打着收音机外壳。
就在这时,杂音突然减弱了。
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飘了出来,夹杂着大量的干扰,不像音乐,也不像人话,倒像是……很多很多人在一起低声呜咽,又像是风吹过狭窄缝隙的尖啸。
锁柱的手停住了,后颈窝窜起一股凉意。这声音……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他下意识地想关掉收音机,却发现开关失灵了。那诡异的呜咽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分辨出里面似乎有老人沉重的叹息、女人尖细的哭泣、还有……像是很多小孩子咯咯的笑声?
雾气好像更浓了,铁路线的远处淹没在灰白色的氤氲里,看不真切。
锁柱害怕了,他想把收音机拿出来赶紧跑,可就在他伸手去抠的时候——
“呜——!”
一声悠长、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猛然响起!震得他脚下的碎石都在轻微颤动!
锁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脏狂跳!
不对!这个时间根本不该有火车!最后一班早就过去了!
那汽笛声还在持续,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疯狂,根本不像是正常火车发出的声音!
与此同时,他塞在枕木缝里的那台破收音机,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干扰,屏幕猛地亮起刺眼的红光,里面的呜咽哭泣声陡然变成了无数人凄厉的尖叫和惨嚎!
“轰隆隆——!”
铁轨开始剧烈震动!锁柱惊恐地看到,浓雾的深处,两盏巨大无比、亮得吓人、散发着惨白光芒的“车灯”猛地亮起,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他冲来!
那不是火车头灯!那光芒冰冷死寂,像两只巨大的死人眼睛!
“车灯”后面,是更加深邃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隐约能看到一个巨大无比的、锈迹斑斑的、仿佛由无数废铁和痛苦扭曲人脸拼凑起来的火车头轮廓!它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和撞击声,像是无数节车厢正在解体、又重组!
它没有沿着铁轨走!它是贴着地面,漂浮着、咆哮着冲过来的!
锁柱魂飞魄散,连滚爬带地想逃,可他的腿像是灌了铅,根本动不了!那恐怖的“火车”带来的狂风和腥气已经扑到了他脸上!
就在那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车头即将撞上他的瞬间——
一切声音、光芒、震动,戛然而止。
那恐怖的“火车”……消失了。
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兀。
浓雾依旧,四周死寂得可怕。只有那台塞在枕木缝里的收音机,还在发出嘶啦的杂音,屏幕上的红光微弱地闪烁着。
锁柱瘫在碎石上,裤裆湿了一片,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过了好久,他才找回一点力气,连收音机都顾不上拿,连滚爬带地哭喊着往村里跑。
他没敢回头。
如果他回头,也许会看到,那收音机的杂音渐渐平息,一个冰冷、平板、像是很多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小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面传出来:
“嘻嘻……又一个……看见了的……”
“下次……带你……一起……坐车……”
第二天,锁柱大病一场,高烧不退,胡话里全是“火车”、“眼睛”。村里人找到他时,他已经昏死在村口。没人敢再去铁道上找那台收音机。
只是从那以后,黑山咀子村关于铁道线的禁忌又多了一条:不光天黑不能去,下雨起雾也不能去。而且,绝对不能往枕木下面塞任何东西——尤其是能出声儿的。
偶尔有夜里赶路的人,远远瞥见铁道线上,在浓雾弥漫时,似乎会有一盏老旧的、散发着红光的收音机,孤零零地放在枕木上,里面放着嘶哑扭曲的戏曲。收音机旁边,影影绰绰地,好像蹲着好几个低矮的黑影,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一动不动。
等雾散开,那里却什么也没有。
只有冰凉的铁轨,沉默地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