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区后面,曾是一片老坟场。城市扩张,推平了坟,盖起了密密麻麻的居民楼。我家那栋楼,正好就压在那片坟场最深、最老的位置上。
老人们常说,这种地方阴气重,容易“沾东西”。但房价便宜,我和女友小薇刚工作没多久,图个安身之所,也就硬着头皮搬了进来。头几个月,风平浪静,除了偶尔能听到墙体内传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敲击声——开发商说是热胀冷缩,我们也就信了。
直到那场连绵的秋雨。
雨下了整整一周,没有停的意思。潮湿、阴冷,墙壁渗着水珠,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旧木头和泥土混合的霉味。
怪事,开始于一个雨夜。
大概凌晨两三点,我被一阵极其清晰的乐声惊醒。
不是通过墙壁或地板传来的振动,那声音,就像有人在你耳边演奏一样真切。
是唢呐。
凄厉、尖锐、不成调子的唢呐声,撕破了雨夜的寂静。中间混杂着沉闷、拖沓的锣鼓点,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头发慌。那调子古怪极了,绝不是喜庆的旋律,反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悲凉和死寂,听着让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更诡异的是,这声音似乎……是在移动。
它从很远的地方响起,然后一点点地、缓慢地靠近。
我猛地推醒身边的小薇:“你听见了吗?”
小薇睡得迷迷糊糊,侧耳听了一下,脸色唰地白了,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丧乐?谁家大半夜的出殡?”
我们这栋楼隔音极差,平时楼上吵架楼下听得一清二楚。可这乐声如此响亮,整栋楼却死寂无声,仿佛只有我们两家听到了。
那送葬的乐声越来越近,最后,竟然清晰地停在了我们这单元的楼下!
唢呐和锣鼓声在楼底下喧嚣着,盘旋着,好像一支无形的送葬队伍,就站在雨里,在我们窗根底下,奏着这瘆人的哀乐。
我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小薇吓得直往我怀里钻,身体抖得厉害。
“我……我去看看……”我嗓子发干,声音都是颤的。
“别去!”小薇死命拉住我,“别去看!”
最终,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压倒了好奇心。我们俩缩在被子里,紧紧捂着耳朵,但那尖锐的唢呐声像锥子一样,无孔不入地钻进我们的脑髓。
就这样,不知道煎熬了多久。
那楼下的乐声,毫无征兆地,又动了。
它开始慢慢远离,唢呐声拖着的长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悠长、怨毒,锣鼓点也变得稀疏、沉闷,最终,彻底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一切重归寂静,只剩下我们狂乱的心跳和窗外的雨声。
那一晚,我们几乎没合眼。
第二天,阳光勉强穿透乌云,但昨晚的经历像一层冰冷的油脂糊在心口。我下楼时,特意观察了楼下的地面。
一夜大雨,地面泥泞不堪。然而,我们单元门口那片空地,除了几片被雨打落的树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脚印或队伍停留过的痕迹。
仿佛那支喧嚣的送葬队,从未存在过。
问了几户邻居,要么睡得太死什么都没听见,要么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说“没听清”,然后匆匆关门。只有住一楼的王奶奶,以前是这片的老住户,听到我的询问,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很久,叹了口气:“孩子,压着老坟场,有点动静……不稀奇。夜里听到什么,别好奇,更别……开窗。”
她的警告,反而像种子一样在我心里生了根。
之后几天,雨还在下。那送葬的乐声,就像定了闹钟,每到凌晨两三点,准时响起。
由远及近,停在楼下,喧嚣一阵,再缓缓离开。
每一次,都精准地停在我们单元楼下。
我和小薇快要被逼疯了。黑眼圈浓重,精神恍惚,白天上班都提心吊胆。报警?警察来了两次,一无所获,看我们的眼神都像看精神病。
小薇开始说胡话,说在厨房的窗户玻璃上,看到过一张模糊的、被雨水泡胀了的人脸一闪而过。说夜里总能听到有指甲在轻轻刮擦卧室的窗玻璃。
我安慰她是压力太大,但心里的恐惧也在与日俱增。
直到昨天晚上。
雨下得格外大,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那索命的唢呐声,又一次准时响起。
但这一次,有些不同。
乐声停在楼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盘旋奏乐,而是……静止了。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暴雨冲刷世界的声音。
这种寂静,比那瘆人的乐声更让人恐惧。我和小薇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忽然!
“咚!”
“咚!”
“咚!”
沉重、粘腻、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声,清晰地从我家的大门上传来。
那不是敲门,更像是……某种湿透了的、沉重的东西,在一下下地撞击着门板。
伴随着撞击声,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湿漉漉的摩擦声,像是浸透了水的麻袋在地上拖行。
它就在门外。
小薇吓得几乎要尖叫出来,被我死死捂住嘴。我们惊恐地盯着那扇不断发出撞击声的防盗门,感觉它随时都会被撞开。
就在这时,那声音停了。
一切又只剩下雨声。
我们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最终,极度的恐惧催生了极致的疯狂。我被一种无法形容的、病态的好奇心攫住了。我必须知道,门外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每夜来骚扰我们!
我挣脱开几乎瘫软的小薇,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楼道声控灯因为刚才的撞击声还亮着,发出昏黄的光。
门外,空无一物。
只有湿漉漉的水渍,从我家门口,一直蔓延到楼梯口,像是刚有什么湿透的东西从这里离开。
我鬼使神差地,轻轻拧开了门锁,将门拉开一条细缝。
一股阴冷、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腐烂气息的风,立刻灌了进来。
楼道的灯,啪嗒一声,熄灭了。
就在那一瞬间的明暗交替间,借着窗外闪电划过的一刹那惨白光芒——
我看到,
在楼梯拐角的阴暗处,
一个模糊的、佝偻的、仿佛披着湿透麻衣的背影,正缓缓地、一步一拖沓地,向下走去。
它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窥视,
停住了。
然后,
极其缓慢地,
一点一点地,
要把头转过来……
“砰!”
我猛地摔上门,用尽全身力气抵住,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门外,再没有任何声息。
我一夜未眠,天亮时,雨终于小了。我脸色惨白地冲下楼,想去找王奶奶问个清楚。她却不在家。
邻居说,昨天后半夜,王奶奶突发急病,被救护车拉走了。临走前,她迷迷糊糊一直念叨着:“……拦路的……讨钱的……没给买路钱……所以亲自上门来收了……”
我站在依旧泥泞的楼门口,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昨晚那个佝偻的、湿漉漉的背影,和王奶奶的话,在我脑子里疯狂交织。
“买路钱”……“送葬队”……“亲自上门”……
我猛地想起搬来前,房东闪烁其词地说过,这楼动工时,好像出过什么意外,死过几个工人,但压下去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听到唢呐声。
死寂。
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死寂。
小薇稍微放松了一些,以为噩梦结束了,蜷缩着睡着了。
我却不敢合眼,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耳朵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声响。
凌晨三点。
卧室的窗玻璃上,传来了声音。
不是敲击,不是刮擦。
是极其缓慢的,一下,又一下。
粘稠的,带着水音的——
叩击声。
……嗒……
……嗒……
……嗒……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悬在我的窗外,用冰冷湿黏的手指,邀请我开窗。
我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看向那扇被窗帘严密遮挡的窗户。
窗帘的下摆,不知何时,已经被从窗缝渗进来的雨水……或者别的什么液体……浸湿了深色的一小片。
而那粘稠的、耐心的叩击声,
仍在持续。
……嗒……
……嗒……
……它还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