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潮热的夜风裹挟着都市霓虹的喘息,黏在林夕出租屋的玻璃窗上。还有十几个小时,就是姐姐林晨的婚礼。空气里本该漾着香槟气泡般的喜悦,此刻却沉甸甸地压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污浊,像一块拧不干、还滴着脏水的抹布。
快递员摁响门铃时,林夕正对着窗外发呆。一个四四方方、裹着劣质褐色油纸的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打印的、墨迹有些晕开的收件地址和她的名字。分量很轻,摇晃一下,里面传来轻微的金属磕碰声。
剪刀划开包裹,一股混杂着铁锈和某种甜腻腐败气的味道率先涌出。
里面没有填充物,只有两样东西。
一把老式的、金属部分已经有些暗沉发黑的双弧指甲钳,钳口和缝隙里,黏满了深褐色的、干涸凝结的血痂。那血似乎浸透了金属,指尖触碰,冰凉刺骨,仿佛能嗅到其中绝望的腥气。
指甲钳下面,压着一盒没有标签的VhS录像带。
林夕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几乎没有能播放这种老式录像带的设备,翻箱倒柜,才从床底拖出一台大学时做视频作业用的老旧播放机,积了厚厚一层灰。连接电视,按下播放键,屏幕先是爆开一片密集的雪花点和刺耳的沙沙声。
然后,图像猛地跳了出来。
画面晃动,光线昏暗,像是在一间卧室。镜头对准一只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温柔的裸粉色指甲油——林夕认得,那是姐姐林晨的手,她昨天才陪姐姐去做的婚甲。
下一秒,另一只手拿着那把熟悉的、暗沉的双弧指甲钳,进入了画面。
没有犹豫,冰冷的金属弧口精准地夹住了拇指指甲的顶端。
“咔嚓——”
极其清脆又令人牙酸的一声。透过失真的录音介质,依然清晰得骇人。
完整的、带着裸粉色光泽的指甲盖,被齐根剪下,轻轻掉落在桌面上。创口处,先是一片煞白,随即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汇聚成一小滩。
拿着指甲钳的手没有停顿,移向食指。
“咔嚓——”
中指。
“咔嚓——
无名指。
小指。
“咔嚓…咔嚓…”
每一声脆响,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林夕的太阳穴。她看着姐姐那只原本完美无瑕的手,在镜头前变得血肉模糊,十指连心的剧痛似乎能穿透屏幕,让她自己的指尖也蜷缩抽搐起来。血流得越来越多,浸红了指缝,滴落在桌面的白色纸巾上,晕开一朵朵狰狞的花。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剪断指甲的脆响和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十片指甲尽数剪落,散在血泊中。
镜头缓缓上移,对准了林晨的脸。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全是细密的冷汗,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但她在笑。一种极度亢奋、极度扭曲的笑容,嘴角咧开到不自然的弧度,眼珠亮得吓人,里面翻滚着林夕完全无法理解的狂热和……解脱?
她伸出那血肉模糊、仍在淌血的手,颤抖着,将散落在桌上的、带着血丝的指甲片,一片、一片地捡起来,然后,递向嘴边。
她张开嘴,将那些坚硬的、带着她自己鲜血和皮肉碎屑的指甲,逐一塞了进去。
咀嚼声。
通过劣质的麦克风放大,变得沉闷而黏腻,嘎吱作响,令人头皮发麻。她的脸颊肌肉因咀嚼异物而怪异地鼓动,嘴角溢出混合着唾液的血沫。
她艰难地吞咽下去。
然后,她再次对准镜头,那扭曲的笑容愈发灿烂,声音却异常温柔,带着一种鬼气森森的缱绻:
“妹妹…这是最后的礼物…”
她的瞳孔似乎穿透了屏幕,牢牢锁定了林夕。
“要好好…保存哦……”
画面戛然而止,屏幕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林夕僵在原地,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间冻僵。胃里翻江倒海,她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一路攀爬。
电话铃尖锐地炸响。
是母亲,哭声撕裂,语无伦次:“小夕…小晨她…没了……警察说是…自杀……”
林夕赶到姐姐的公寓时,现场已经被封锁线隔开。警察的语气公式化而冷漠,初步勘察结果,门窗反锁,没有外人侵入痕迹,死者(林晨)割腕于装满温水的浴缸中,结合发现的录像带内容,倾向认定为自杀。理由是婚前压力过大导致的精神崩溃。
未婚夫陈景浩也在,他穿着昂贵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只是脸色憔悴,眼圈发红,应对着警察的询问,语气沉痛却得体。他看见林夕,走过来想拥抱她,声音沙哑:“小夕,我没想到…晨晨她…”
林夕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她死死盯着陈景浩的脸,试图从那恰到好处的悲伤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没有,至少当时她没有看出任何异常。她只是觉得冷,一种无法言说的、源自本能的寒意。
警察允许她进入现场短暂收拾姐姐的遗物。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林晨的婚纱挂在衣架上,圣洁得刺眼。
林夕机械地收拾着,手指拂过梳妆台的镜子。冰凉的触感。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挪开了那面沉重的复古梳妆镜。
镜子背后的墙上,几片深褐色、早已干涸的血迹,被用手指蘸着,涂抹成了一串杂乱无章、却又隐隐透着某种规律的字符和数字——
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林夕混沌的脑海。姐姐留下的!这绝不是自杀!
警察已经撤离,外面只剩下陈景浩和几个似乎是他朋友的男子在低声说话。林夕迅速用手机拍下血符,然后将镜子小心翼翼挪回原处,遮住那触目惊心的线索。
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对着那串诡异代码,林夕不眠不休。尝试了各种基础的密码学破解方式,都一无所获。它像一团缠绕着姐姐怨念的迷雾。
直到她尝试将其中的“phantom”与本地一个只在小圈子里流传的、极其隐秘的色情俱乐部“粉色幻象”(pink phantom)联系起来,并将“R18”和“N3^7v”作为层级和口令的变体代入时,电脑屏幕跳转,进入了一个暗网风格的、需要进一步验证的入口页面!
背景是暧昧的粉色与深黑交织,隐约可见扭曲的人体轮廓,入口处要求输入一串动态密钥。
姐姐的血指印,为她推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门。
没有犹豫。必须进去。
“粉色幻象”的筛查极其严格,尤其是对女性“申请者”。她们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与“忠诚”,证明自己并非调查记者或警察,证明自己足够“特别”,特别到能融入那里的“游戏”。
林夕看着屏幕上那些模糊却足以令人作呕的预览信息,看着那些象征着“入场券”的自我伤害挑战要求,她拿起那把姐姐寄来的、沾满血痂的指甲钳。
冰冷的金属贴着手臂内侧娇嫩的皮肤。
她闭上眼,想起屏幕里姐姐咀嚼指甲时那扭曲的笑容。
咬牙。
用力。
铰剪合拢,并非剪指甲,而是狠狠夹起一小块皮肉,然后猛地旋转撕扯——
“呃!”剧痛让她浑身痉挛,眼前发黑。血瞬间涌出,顺着苍白的手臂滑落,滴在地板的白纸上,像极了录像带里姐姐桌上的那幅画面。
她颤抖着,用手机拍下伤口和血流满地的照片,背景是她散落一地的、自残用的各种小工具。提交。
审核很快通过。回复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像死神发出的邀请函。
“粉色幻象”藏在一家高级会员制酒吧的更深处。迷宫般的走廊,厚重的天鹅绒帷幕吞噬了一切光线和声音。空气里昂贵的香水味、酒精味、雪茄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难以名状的甜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糜烂氛围。
引路的侍者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像玻璃珠。
林夕被要求换上几乎不能蔽体的“工作服”,和其他几个新来的女孩一起,被带到一个巨大的环形大厅中央。四周是层层抬高的、光线昏暗的卡座,里面坐满了衣着体面、非富即贵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目光投下来,贪婪、审视、冷漠,像在打量砧板上待价而沽的肉。
舞台上正在进行的“表演”,超越了林夕想象力的极限。那不是简单的色情展示,而是精心设计的、融合了疼痛、羞辱、感官剥夺甚至边缘性窒息的行为艺术,每一个动作都在挑战人类承受力的极限,而台上的女孩们,脸上竟然带着一种恍惚的、近乎陶醉的顺从笑容。
自愿的。她们竟然都是自愿的!
林夕感到胃部阵阵抽搐。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缩在阴影里,目光却像猎犬一样搜寻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可能是幕后操控者的人物。她端着酒水,穿梭在那些卡座之间,耳朵捕捉着任何可能与姐姐有关的碎片信息。
“新品…驯化得不错…”
“…上次那个‘破碎芭蕾’…脚趾骨裂的声音真动听…”
“…老板最近偏好‘静默盛宴’…吞针…需要极好的控制力…”
这些零碎的话语像毒针,一下下扎着她的神经。她几乎要崩溃了。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VIp区域送酒时,她无意间瞥见一个穿着黑色缎面长裙、气质阴郁的女人,正独自抽着细长的香烟。女人的手腕上,有一道与林晨录像带里位置极其相似的、狰狞的疤痕。
林夕的心猛地一跳。她借着整理托盘的机会,靠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颤抖着吐出姐姐的名字:“林晨…”
女人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转过头,烟雾后的眼睛锐利地打量着林夕,那目光带着一种被摧毁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麻木和警惕。许久,她极轻地、几乎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警告,然后迅速掐灭烟头,起身消失在厚重的帷幕之后。
但就在她起身的刹那,一张被揉皱的纸条,从她指间悄无声息地滑落,掉在林夕脚边。
林夕屏住呼吸,趁无人注意,迅速弯腰捡起纸条。
上面只有一个房间号:【b7】,以及一个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的词:【“圣所”】。
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b7…这地方明显只有地上楼层!她猛地想起姐姐血代码里的“N3^7v”…N或许代表Negative(负)?地下三层?第七区?V是…房间代号?
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她。必须下去!
避开巡逻的守卫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比想象中更难。她利用客人的醉态作为掩护,躲进运送杂物的推车,凭着对姐姐密码的解读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运气,终于找到了通往地下层的、伪装成清洁间密道的货运电梯。
地下三层。空气骤然变得阴冷干燥,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纸张的味道,与上面的奢靡淫乱截然不同。走廊狭窄幽深,灯光惨白,照着一扇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没有标记,只有编号。
她找到了第七区。尽头那扇门,门牌旁有一个极不起眼的、浮雕般的“V”字纹样。
门没有锁死,推开一条缝。
里面像是一个…极度私密的收藏室或者观察室。没有窗户,四壁是冰冷的金属板。一面墙是巨大的单向玻璃,望进去是一个布置得极其怪异的空间——纯白色,中间一张像是手术台又像是祭坛的床,周围悬挂着各种不明用途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器械。
但最让林夕血液冻结的,是房间另一面墙。
墙上贴满了照片。无数女性的照片,各种角度,各种状态,表情或痛苦或迷醉或空洞。而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是姐姐林晨的一张放大特写——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头纱半遮,眼神却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嘴角却像录像带里那样,挂着那抹扭曲到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照片下方,有一个陈列架。
架子上并排放着两个透明玻璃罐。
一个罐子里,用福尔马林液体浸泡着的,是十片完整的、还带着细微血丝的、涂着裸粉色指甲油的人类指甲。
另一个罐子里,赫然是——
林晨那套婚纱照的相册,被拆开,内页被撕碎,浸泡在一种浑浊的液体里。而婚纱照上,新郎陈景浩的脸,被精密地裁剪下来,裱在罐子正中央,他的笑容温文儒雅,与周围的一切形成极致恐怖的对比。
林夕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她几乎要尖叫出来,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就在这时,身后的金属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灯光骤然亮起,刺得她睁不开眼。
一个脚步声,沉稳、从容,不紧不慢地从她身后走近。带着她熟悉的、那种曾经让她觉得温暖可靠,此刻却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
“很惊讶吗?我的…小姨子?”
林夕猛地转身。
陈景浩就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甚至称得上迷人的微笑,眼神却冰冷如深渊,充满了掌控一切的玩味和一种近乎邪异的满足感。
他的目光掠过林夕惨白的脸,落在墙上姐姐那张扭曲的笑脸上,语气轻柔得像情人低语:
“你姐姐在这里…达到了极致的完美。”
“现在,”他向前一步,阴影将林夕彻底笼罩,“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