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是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看到第一个纸人的。
那天他跟着民俗调查队进山,队长老周扛着摄像机走在最前面,队员小雅攥着笔记本跟在后面,只有林夕落在最后——他总觉得这山不对劲,空气里飘着股烧纸的甜腥味,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嚼碎纸片。
“小林,发什么愣?”小雅回头喊他,“老周说前面就是纸人村,传说里靠扎纸人生存的村子,现在没人住了,正好拍点素材。”
林夕应了一声,快步跟上。走了没几步,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槐树根下立着个东西——是个半人高的纸人,红袄绿裤,脸上用墨画着圆眼睛、红嘴唇,可不知怎么,那笑容看着格外诡异,像是要从纸上咧到耳根。
“这纸人怎么还在?”老周也看见了,举着摄像机凑近,“看工艺像是老物件,纸都发脆了。”他伸手想碰,林夕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别碰!”
话音刚落,一阵风卷过,纸人的红袄被吹得鼓起来,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不是竹篾,是一缕缕黑褐色的头发,缠在纸层里,像晒干的海藻。
老周的脸色瞬间变了,小雅更是往后退了两步,捂着嘴差点吐出来。“这……这是什么?”小雅的声音发颤。
林夕没说话,他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是村里的神婆,临死前反复叮嘱他,纸人里裹头发、裹指甲的,都是用来“替身”的,碰了会沾上不干净的东西。他蹲下身,仔细看纸人的鞋底,果然在纸缝里发现了一小块指甲,泛着青黑色,像是被水泡过很久。
“走,先进村。”林夕站起身,声音有些沉,“这地方比我们想的邪门。”
纸人村藏在山坳里,几十间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屋顶上长着半人高的野草,院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空荡荡的院子。奇怪的是,每个院子里都立着纸人,有的是小孩模样,有的是老人模样,全都穿着鲜艳的衣裳,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像一群站着不动的活人。
“不对劲啊,”老周皱着眉,“按理说荒村不该有这么多纸人,还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像是有人定期来维护。”他举着摄像机扫过院子,镜头突然顿住——其中一个纸人的脖子上,挂着个银锁,锁上刻着个“秀”字。
“小雅,你看这个。”老周把摄像机递给小雅,林夕凑过去,一眼就认出那银锁的样式——和奶奶留给她的那把一模一样,是几十年前乡下姑娘常戴的样式。
就在这时,村头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动纸片。三人对视一眼,老周示意大家别出声,悄悄朝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声音是从一间没塌的土坯房里传来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老周轻轻推开门,里面的景象让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屋子里摆满了扎纸人的架子,地上堆着五颜六色的彩纸、浆糊桶,还有几捆没拆开的竹篾。一个穿灰布衫的老太太坐在屋中央,手里拿着剪刀,正在剪一张红纸,她的动作很慢,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阿婆,您是这里的人?”老周试探着问。
老太太没回头,只是慢悠悠地说:“不是这里的人,别进这里的门。”她的声音沙哑,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小雅攥着笔记本,小声问:“阿婆,村里的纸人都是您扎的吗?为什么每个院子里都有?”
老太太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缓缓转过头。林夕看清她的脸时,心脏猛地一缩——老太太的左眼是瞎的,眼眶里塞着一团纸,纸缝里渗着暗红色的血,右眼浑浊不堪,死死盯着他们:“扎给村里人的,他们走得早,得有个替身陪着。”
“村里人……怎么了?”老周追问。
老太太没回答,而是指着墙角的一个纸人:“那个是秀儿,十五岁死的,被她爹卖给山外的人,跑回来的时候,摔死在村口的崖下,尸体找了三天才找到,脸都摔烂了。”她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可林夕却看见她的手在抖,剪刀尖戳破了红纸,渗出一点红,像血。
“还有那个,”老太太又指着另一个纸人,“是强子,二十岁,跟人打架,被人用镰刀砍了七刀,死在村西的磨房里,血把磨盘都染红了。”
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冷,小雅的脸色白得像纸,老周举着摄像机的手也开始抖。林夕盯着老太太的手,突然发现她的指甲缝里夹着黑褐色的东西,和之前槐树下纸人里的头发颜色一样。
“阿婆,您扎的纸人里,为什么裹着头发和指甲?”林夕问。
老太太的身体僵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像指甲刮过铁皮:“因为他们要回家啊,没有替身,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猛地站起身,瞎眼的眼眶里,纸团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空洞的眼窝,“你们是不是看见秀儿的银锁了?那是她娘给她的,她死的时候还攥着,我把银锁挂在纸人上,她就能认出自己的替身了。”
老周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摄像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林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墙角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穿着红袄绿裤,和院子里的纸人一模一样,可那张脸,却是血肉模糊的,像是被摔烂后又拼起来的。
“秀儿……”老太太朝着人影伸出手,“娘给你扎的替身,你满意吗?”
人影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手,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手里攥着一缕黑褐色的头发。小雅尖叫一声,转身就往门外跑,老周也反应过来,拉起林夕就跑。
三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村子,直到跑到山路上,才敢停下来喘气。小雅蹲在地上,不停地干呕,老周的脸白得像纸,手里还攥着掉在地上的摄像机。
“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老周的声音发颤。
林夕没说话,他想起奶奶说过的话,替身纸人要是沾了死人的血气,就会引来死人的魂魄,要是魂魄认了替身,就会跟着替身走,直到找到下一个“替身”。
“我们得回去。”林夕突然说,“那个老太太有问题,她不是在给村里人扎替身,她是在养鬼。”
老周和小雅都愣住了,小雅摇着头说:“我不回去,那地方太邪门了。”
“要是我们不回去,那个秀儿的魂魄会跟着我们的,”林夕说,“刚才她已经认出我们了,我们跑不掉的。”
老周咬了咬牙,捡起地上的摄像机:“走,我们回去看看,要是能拍到点什么,也算没白来。”
三人又往回走,这次走得格外慢,山路上的风更大了,吹得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后面跟着。快到村口时,林夕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你们看。”
村口的槐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纸人,和村里的纸人一模一样,可每张纸人的脸上,都画着他们三个人的模样——林夕的圆眼睛,老周的高鼻梁,小雅的尖下巴,笑容诡异,像是在等着他们。
“快跑!”林夕大喊一声,转身就跑。可已经晚了,身后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无数纸人从村子里跑出来,追在他们后面,红袄绿裤在风里飘着,像一群索命的鬼。
小雅跑得最慢,被一个纸人绊倒在地。她回头一看,纸人的脸突然变了,变成了强子的脸,血肉模糊,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镰刀,朝着她的脖子砍下来。“啊——”小雅的惨叫声响彻山谷,血溅在地上,染红了路边的野草。
老周吓得魂飞魄散,跑得更快了,可他的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是一缕缕黑褐色的头发,从地里钻出来,缠在他的脚踝上。“救我!小林!救我!”老周大喊。
林夕想回头救他,可他看见老太太从村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新扎的纸人,纸人脸上画着老周的模样,脖子上还缠着头发。“强子,你的替身来了。”老太太说。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老太太身后走出来,手里拿着镰刀,正是强子的魂魄。他朝着老周走过去,镰刀“唰”地一声,砍在老周的背上。老周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血顺着背流下来,染红了地上的头发。
林夕疯了一样往前跑,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可他不想死,不想变成纸人里的替身。他摸出奶奶留给她的护身符,紧紧攥在手里,嘴里念着奶奶教他的咒语。
突然,身后的纸人停下了脚步,老太太的声音传来:“你身上有护身符,我伤不了你,可你跑不掉的,这个村子里,每个人都得有替身,你也一样。”
林夕回头一看,只见老太太手里拿着一个纸人,纸人脸上画着他的模样,眼睛里塞着一团黑褐色的头发。“你奶奶也是扎纸人的吧?她当年就是因为不愿意给人扎替身,被村里人赶走的,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吗?”
林夕愣住了,他想起奶奶临死前说的话,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在一个村子里扎纸人,后来村里出了怪事,她不愿意做伤天害理的事,就跑了出来。原来,奶奶说的那个村子,就是纸人村。
“你奶奶当年跑了,可她欠村里人的,得由你来还。”老太太说,“秀儿和强子都有替身了,接下来,就是你了。”
林夕的眼泪掉了下来,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看着老太太手里的纸人,突然笑了起来:“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奶奶不愿意做的事,我也不会做。”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手里的护身符。护身符是用黄纸做的,一点就着,火焰窜起来,照亮了周围的纸人。纸人遇到火,瞬间就烧了起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变成了惨叫声,像是有无数魂魄在火里挣扎。
老太太尖叫起来,她想扑过来抢林夕手里的护身符,可火焰烧到了她的衣服,她身上的灰布衫瞬间就着了起来。“你这个孽种!我不会放过你的!”老太太在火里挣扎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彻底没了声音。
周围的纸人都烧光了,风里的甜腥味变成了焦糊味。林夕看着地上的灰烬,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身边围着警察。警察告诉他,他们在山里发现了他,还有老周和小雅的尸体,老周的尸体旁边,放着一台摄像机,里面的内容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林夕没敢告诉警察纸人村的事,他知道,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出院后,他回了老家,把奶奶的护身符埋在奶奶的坟前。
从那以后,林夕再也没去过山里,也再也没见过纸人。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梦见纸人村,梦见那个瞎眼的老太太,梦见秀儿和强子的魂魄,还有那些穿着红袄绿裤的纸人,在他耳边说:“你欠我们的,得还……”
他知道,纸人村的阴影,会永远跟着他,直到他找到下一个“替身”,或者,直到他变成别人的替身。而那个藏在山里的纸人村,依旧立在那里,等着下一个迷路的人,走进那个布满纸人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