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林家坳,藏在西南大山最深的褶皱里,终年雾气弥漫,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比山上的树还多。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爹娘去得早,奶奶把我拉扯大。她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太,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总像能看进人骨头缝里去。
村里人怕她,也敬她。谁家撞了邪、丢了魂,都来找她拾掇。她常把自己关在西头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偏屋里,屋里总有一股子奇怪的味儿,像是香烛纸钱混合着某种陈腐的草药香。我小时候贪玩想溜进去,被她用竹条子抽得三天没下得来床,那之后,我再不敢靠近。
奶奶疼我,但那种疼法儿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儿。她会摸着我的脚踝,反复地看,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冰得我直哆嗦,嘴里喃喃:“像,真像……就是这骨头,还得再细些才配得上……”
配得上什么?她从不说完。
坳里的日子像一潭死水,直到我十八岁那年,奶奶病倒了,来得又急又凶。她躺在床上,只剩下一把骨头,气若游丝,可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只准我端药送水。
那天晚上,风刮得厉害,吹得窗户纸呜呜作响,像好多人在哭。油灯的光忽明忽暗,奶奶突然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我肉里。她哆嗦着从贴身的旧布包袱里,摸出一个东西,硬塞进我怀里。
那是一双鞋。
一双红得刺眼的绣花鞋。缎面是那种血一样的红,上面用金线和彩丝绣着密密麻麻的图案——不是寻常的鸳鸯牡丹,那纹路扭曲盘绕,像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又像纠缠的毒蛇,看久了让人头皮发麻。鞋型极小巧,透着一种邪性的精致。
“夕丫头……”奶奶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严厉,“收好!收好它!结婚……结婚那天才能穿!记住!除、了、那、天、死、也、不、能、上、脚!不然……不然……”
她猛地喘起来,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吞没,但那眼神里的惊惧和警告,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上。
交代完这个,奶奶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第二天鸡叫头遍就咽了气。
我握着那双红绣鞋,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板一路窜上天灵盖。奶奶没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怕,但这双鞋带来的恐惧,更具体,更冰冷。我把它塞进了衣柜最底层,拿几件旧衣服严严实实盖住,像埋藏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奶奶头七过后,来说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我们这儿兴早婚,姑娘家留久了闲话多。最后,是村东头的陈阿婆做的媒,说的是后山李家的独子,李佑。
李佑是个俊后生,读过几年书,在村里算是文化人,在镇上的小学教书,白白净净,说话也温和。坳里不少姑娘都偷偷喜欢他。我见过他几次,心里也是愿意的。亲事很快就定下了,婚期就在三个月后。
定亲后,李佑常来找我。有时带点镇上的新鲜玩意儿,有时就只是沿着河岸走走说说话。他待我极好,温柔体贴,我那份因为奶奶去世和那双绣鞋而悬着的心,慢慢落回了实处,甚至开始憧憬往后的日子。
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让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太热切了,热切得有些过头,不像是在看我,倒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稀世的珍宝。
那天下午,他帮我收拾奶奶那间偏屋。屋里杂物多,灰尘呛人。我挪开那个老旧的樟木箱子时,没留神把藏在衣柜底下的红绣鞋带了出来。
“啪嗒”一声,那双鲜红欲滴的绣鞋掉在地上,在一片灰扑扑的背景里,扎眼得骇人。
李佑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那双鞋上,像是被钉死了一样。刚才的温和笑意瞬间消失,他的眼神变得直勾勾的,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度痴迷的光。
他一步步走过去,蹲下身,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只红绣鞋。
“真美……”他喃喃自语,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鞋面上那些诡异繁复的纹路,指尖微微发颤,“太美了……林夕,这就是奶奶留给你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奶奶厉声警告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炸开。我下意识地想抢回来:“没什么,就是一双旧鞋……”
他却猛地缩回手,将绣鞋紧紧攥在怀里,抬头看我,眼神热切得近乎疯狂:“旧鞋?不!这怎么可能旧!你看这针脚,这绣工,这……这灵气!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绣花鞋!”
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林夕,今晚……今晚就试穿一下,好吗?就穿一下给我看看!一定……一定非常合适!”
他手上的力道极大,攥得我生疼。我看着他几乎有些扭曲的脸,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不……不行!”我用力想挣脱,心底警铃大作,“奶奶说过,不到结婚那天绝对不能穿!”
“就试一下!就一下!”李佑的眼神变得执拗甚至凶狠,完全没了平日的温和,“奶奶已经死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看一眼!林夕,给我看看!”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我脸上。我吓得浑身发冷,拼命摇头,死咬着牙不答应。
那天剩下的时间,李佑没再逼我,但他也没走,就坐在堂屋里,手里死死攥着那只绣鞋,眼神发直地盯着另一只,手指不停地摩挲着,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清说什么。那种状态,像是魔怔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紧我的心。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把另一只鞋藏进了灶膛的灰堆里。
夜幕降临,山坳里静得可怕,连狗叫都没有。我心神不宁地躺下,李佑睡在隔壁房间。奶奶的警告和李佑白天的样子在我脑子里来回打架,我攥着被角,眼皮沉得厉害,却不敢真正睡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我听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我门口。
吱呀——
门被推开了。
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月光透过窗纸,惨白地照进来。李佑站在我的床前,穿着白色的寝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漆漆的窟窿。他手里,正拿着那双红得瘆人的绣花鞋。
他缓缓地弯下腰,伸手就要来掀我的被子。
“你干什么!”我尖叫着缩到床角,浑身汗毛倒竖。
他不答,动作僵硬却力大无穷,一把攥住我的脚踝,冰凉的触感激得我狠狠一颤。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拼命踢打挣扎,他却像是毫无知觉。
“试试……就试试……”他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声音平板没有一丝波澜。他拿起一只绣鞋,就往我脚上套。
那鞋口极小,我的脚根本塞不进去。可他不管不顾,死命地往里硬塞。我疼得惨叫,感觉脚骨都要被捏碎掰折了!
就在这时,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双红绣鞋上的诡异纹路,在月光下突然活了过来!那些像眼睛又像毒蛇的金线彩丝,猛地扭曲蠕动,顺着鞋面蔓延而上,变成一根根带着血丝的细密红绳!
李佑的眼神依旧空洞,动作却精准得可怕。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长长的、闪着寒光的针,针鼻里引着的,正是那些蠕动的红绳!
他捏着我的脚踝,针尖对着我脚上的皮肉,猛地刺了下去!
“啊——!”
凄厉的惨叫冲破我的喉咙。那不是普通的针线!针尖刺入皮肉的瞬间,一股阴冷刺骨的剧痛直冲脑髓,像是要把我的魂魄都钉穿!
噗!噗!噗!
一针,又一针。他面无表情,手法熟练得令人胆寒。带着血丝的红绳穿透我的皮肉、筋膜,甚至刮擦着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啦”声。他在用那邪门的红绳,硬生生地将我的脚和那只根本不合脚的红绣鞋缝合在一起!
布料撕裂声,皮肉穿透声,我的哀嚎声,混杂在一起,成了这夜最恐怖的乐章。
剧烈的疼痛和无法形容的恐惧给了我最后的力量。我猛地蹬踹,另一只没被束缚的脚胡乱踢到了床边矮柜上放着的——那把奶奶生前用来削草药的小小镰刀!
我一把抓起那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镰刀,对着那些已经深深勒进我脚踝肉里的红绳,还有李佑死死攥着我的手,疯狂地乱砍下去!
噗嗤!
温热的血喷溅在我脸上。
不是我的血。是李佑的。镰刀割破了他的手臂,他却仿佛不知道疼,只是缝合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趁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已经被红绳和针线缝得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原形的脚踝,狠狠砍了下去!
骨头碎裂的钝响和皮肉被割开的黏腻声,我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
彻骨的剧痛瞬间淹没了我。
但也给了我片刻的清醒和解脱。
我猛地从床上滚落在地,断脚处血流如注,剧痛几乎让我晕厥。我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腿,用一条腿拼命地、连滚爬爬地往外冲。
身后,李佑没有追来。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只缝着我半截断脚的红色绣鞋,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
我撞开房门,扑进冰冷的夜色里。村路崎岖,碎石硌着我赤裸的单脚和不断淌血的断肢,每一步都钻心地疼。我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个村子!逃离李佑!逃离那双吃人的绣鞋!
冷风灌进我的口鼻,我却觉得浑身滚烫,血不断从断腿处涌出,在我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暗红的痕迹。视线开始模糊,力气正在快速流失。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前方突然亮起了大片大片的火光。
晃动的、温暖的火光。
是村里人!他们举着火把来了!
得救了……我得救了……
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泣血般的呜咽,用最后一点力气朝那片火光爬去。
然而,当我踉跄着扑到火光近前时,却猛地刹住了脚步,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僵。
火把噼啪作响,跳跃的光焰照亮了一张张脸。
是村里的乡亲。张三叔,李四婶,王老五……男女老少,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他们安静地站在那里,举着火把,把我所有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可是,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一模一样的神情——一种极度满足的、诡异的微笑。嘴角上扬到一个夸张的弧度,眼睛弯弯的,可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冰冷的、麻木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空洞。
他们看着我,看着我从断腿处不断喷涌的鲜血,看着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笑容不变,甚至更加灿烂。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在笑?
巨大的恐怖攫住了我,我瘫软在地,连爬行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群安静地分开一条道。
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出来。
是奶奶。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只有出嫁时才穿的藏青色寿衣,脸上皱纹舒展,同样带着那种满足到诡异的微笑。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不是已经埋进黄土里了吗?!
她走到我面前,低下头,那双我曾害怕的、亮得吓人的眼睛,此刻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翻滚着令人窒息的热切和疯狂。
她枯树枝一样的手伸出来,不是扶我,而是指向我那截血肉模糊、还在汩汩淌血的断脚踝。
她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穿透了死寂的夜和无数诡异的微笑,砸在我的魂魄上:
“成了。”
“新娘的脚……”
“终于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