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的指尖刚碰到地窖内壁,一股钻心的寒意便顺着指尖窜了上来,那不是低温的冷,而是一种浸透骨髓的、带着恶意的阴湿。这座位于斯洛文尼亚偏远山区、被改造成临时研究站的老旧农舍,其地窖入口被一具扭曲的尸体阻塞。死者是当地聘请的助手,年轻的约什。他的死状极其诡异——全身骨骼像被无形的大手揉碎般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整个人被塞进了地窖狭窄的入口,仿佛一道血肉做成的门栓。但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脸。他的嘴巴被一种黑色的、像是融化的蜡又像是凝固阴影的物质死死封住,一直蔓延到鼻孔下方,而他的眼睛却瞪得极大,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里凝固着超越人类理解极限的恐惧。地窖深处,一股混合着陈年泥土、腐烂有机物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甜腥的腐朽气息,正一阵阵涌出。
林夕,一位研究中欧地区民俗与地质异常关联的独立学者,是应一位神秘赞助人的要求前来调查此地持续的“异常现象”。现场还有两位当地人:脸色铁青的老猎人卢卡,以及神情惶恐的村妇玛雅,她是死者的姨妈。
「是‘地底的东西’……它不喜欢吵闹,」卢卡的声音干涩,紧握着手中老旧的猎枪,「约什那孩子……总是毛毛躁躁,喜欢在晚上弄出响声。」
「地底的东西?」林夕追问,一边记录现场,一边观察着地窖那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入口。
卢卡瞥了一眼地窖,眼神充满敬畏与恐惧:「老人们叫它‘默然者’或者‘倾听者’。它住在地底深处,讨厌地上的声音,尤其是夜晚的噪音。它会……惩罚吵到它的东西。」他低声说起一些流传下来的禁忌和土方法:日落之后,屋内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唱歌或敲打东西;所有门窗缝隙要用浸过教堂圣水的布条塞紧;睡前,要在床头放置一碗牛奶,若清晨牛奶变得浑浊发黑,便是它曾来过的迹象;最重要的是,绝不能独自深入地窖或任何地下洞穴,尤其是在满月前后。
玛雅在一旁低声啜泣:「约什他……前几天晚上喝醉了,和人在屋里吵嚷……还摔了东西……我警告过他……」
林夕注意到,农舍内部异常整洁,但所有桌椅腿都包裹着厚厚的布条,显然是为了避免移动时发出噪音。
入夜,山区死寂得可怕,连风声都似乎被某种力量吞噬了。林夕严格遵守着卢卡的告诫,早早熄灯,在寂静中试图入睡。然而,绝对的寂静本身成了一种折磨。她的心跳声、血液流动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渐渐地,她开始听到另一种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那是一种低沉的、非人的嗡鸣,夹杂着仿佛无数细碎物摩擦、蠕动的窸窣声。这声音初时令人烦躁,久而久之,却仿佛带有某种诡异的节奏,像是一种来自地底的、原始而黑暗的摇篮曲。
一晚,她在半梦半醒间,感觉那地底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噪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神经的低语。它没有具体含义,却散发出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智沉沦的诱惑力。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抚过她的身体,不是温柔的抚摸,而是带着一种探究式的、仿佛在评估物品般的触感,所到之处,皮肤泛起冰冷的鸡皮疙瘩,却奇异地勾起一种堕落的、想要放弃抵抗、彻底融入那地底寂静的欲望。醒来时,她浑身被冷汗浸透,体内残留着一种虚脱般的异样平静,以及强烈的羞耻感。
调查陷入了僵局。警方来人草草记录了情况,倾向于将约什的死定性为“意外”,可能是醉酒后卡入地窖窒息而死,尽管死因明显无法解释。压力与持续的神经紧张让林夕濒临崩溃。那种地底的嗡鸣低语越来越清晰,诱惑着她放弃思考,融入永恒的寂静。
为了对抗这种精神侵蚀,保持清醒,林夕开始了一种极端的行为。她用指甲用力掐自己的胳膊,甚至用笔尖刺破指尖。清晰的痛感能像一道闪电,暂时劈开那纠缠不休的低语,让她重新夺回对身体和思维的控制权。她的手臂上布满了青紫的掐痕和细小的伤口。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对这种痛楚的依赖越来越深。
一天清晨,林夕被玛雅凄厉的尖叫惊醒。她冲出门,只见玛雅瘫倒在自家屋外,她的房子内部一片狼藉——所有包裹了布条的家具都被砸得粉碎,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狂怒。玛雅没有死,但她的双手手腕被某种东西利落地切断,断口处覆盖着那种熟悉的、黑色的、融蜡般的物质,止住了血,却也封住了伤口。她因失血和惊吓昏厥过去。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尽管现场如同风暴过境,但邻居们却声称昨晚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卢卡认定“默然者”被彻底激怒了,必须采取更极端的措施。他带来了一种古老的、近乎失传的“安抚仪式”:需要在地窖口(或其他认为被邪灵占据的入口)献上活物鲜血,并念诵特定的、祈求宽恕的古老祷文。但他警告,这仪式极其危险,可能反而会引来更深的注视。
林夕决定冒险一试。她需要答案。在卢卡的协助下(但他拒绝靠近地窖),她在深夜于农舍地窖口外布置了仪式。她用一只鸡的血画下简单的符号,然后开始磕磕绊绊地念诵卢卡教她的、发音古怪的祷文。
仪式刚开始,周围本就稀薄的声响瞬间被彻底抽空,变成了一种绝对的、压迫耳膜的真空般的寂静。地窖口的黑暗变得浓稠如墨,并开始蠕动。接着,那团黑暗缓缓“流淌”了出来,凝聚成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由纯粹的寂静和阴影构成,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是一个能吸收所有光线和声音的、不断微微扭曲的黑色剪影。这就是“默然者”的显现。它没有攻击,只是“站”在那里,一股冰冷、沉重、充满非人意志的精神压力便笼罩了林夕。她感到自己的喉咙被无形之手扼住,无法发声,甚至无法呼吸,大脑因缺氧和恐惧而眩晕。那地底的嗡鸣低语在她脑中炸响,充满了不耐烦与……饥饿。
林夕不知道仪式是如何结束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浑身冰冷,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窗外天色微亮。地窖口似乎恢复了原状,那只作为祭品的鸡不见了,只剩下地上已经发黑的血迹。
她挣扎着爬起来,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灼痛。她想到厨房喝点水。农舍里依旧死寂,她下意识地放轻脚步,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她拿起水杯,走到水槽边。水龙头似乎有些锈住了,她下意识地用力拧动。
“嘎吱——”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尖响在绝对的寂静中猛然爆发,如同惊雷。
声音响起的瞬间,林夕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她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水龙头上。
然后,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厨房窗户玻璃上反射出的影像。
窗户玻璃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了她苍白惊恐的脸,和她身后的厨房景象。
在影像里,在她身后的阴影中,那个由寂静和黑暗构成的、没有面孔的“默然者”,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它的“头部”的位置,几乎贴在她的肩膀后方。
它似乎……一直都在。
林夕猛地转身!
身后,空无一物。只有厨房里熟悉的摆设,和窗外逐渐亮起的晨光。
她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后背。
是幻觉吗?是精神过度紧张后的错觉?
她颤抖着,再次看向窗户玻璃。
玻璃反射的影像里,她的身后,依旧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林夕松了一口气,几乎虚脱。
她转回头,想继续接水。
然而,就在她视线移开的下一秒,窗户玻璃上,那个原本空无一物的阴影处,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波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透明的东西,刚刚在那里……微微动了一下。
林夕的动作彻底僵住。
她不敢再回头。
也不敢再看向窗户。
她就那么站着,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农舍里,一下,又一下,成为此刻唯一、也可能是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