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笼罩上海,百乐门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像即将断裂的琴弦。
沈默言坐在钢琴前,指尖冰凉。他看了一眼台上的林曼丽,她今晚格外美,一袭墨绿色丝绒旗袍,像一株夜色中绽放的孤挺花,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决绝。他也看到了坐在老位置的陈琛,他看似平静,但沈默言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蓄势待发的紧绷。
张副官也来了,带着比平时更多的便衣手下,分散在场内各个角落,像一张无形的网。王福贵缩在吧台后面,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演出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沈默言的琴声流畅,却暗藏机锋。他在等待,等待那首《何日君再来》,等待林曼丽发出信号的那一刻。
终于,报幕员念出了那个歌名。
林曼丽走到舞台中央,追光灯打在她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歌声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慵懒与哀愁。
沈默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悬在琴键上,全神贯注地捕捉着她歌声里最细微的变化。
第一段平稳度过。
到了第二段主歌,当唱到“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这一句时,林曼丽的唱腔果然发生了极其细微、但落在知情人耳中却如同惊雷的变化!她将“离别”二字的尾音刻意拖长、微微颤抖,带着一种泣血般的警示意味!
就是现在!
沈默言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落下!他没有重复之前那份“取消行动”的单一旋律,而是在伴奏中,强势而清晰地嵌入了一段更加复杂、充满紧迫感的编码!这是他根据之前与陈琛的“交流”,临时升级的密码,融合了“危险”、“取消”、“立即撤离”的多重含义!琴声在那一刻变得铿锵甚至有些刺耳,如同警报长鸣!
他能感觉到,张副官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射来!王福贵也惊愕地抬起了头!
台上的林曼丽,在唱出那句变调的歌词后,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她坚持唱完了整句,歌声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
而卡座里的陈琛,在琴声响起、歌声变调的刹那,端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鹰,猛地抬头,目光与台上的林曼丽有一瞬间的交汇,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询问,以及一丝了然的痛苦。随即,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立刻,便对坐在他附近一个看似普通客人的同伴,做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那客人微微点头,放下酒杯,若无其事地起身,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实际上是去通知取消行动!
成功了!沈默言心中狂喊!陈琛听懂了!他相信了!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定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个侍者打扮的人匆匆走到张副官身边,俯身在他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张副官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阴沉难看,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先是狠狠剐了台上的林曼丽一眼,然后死死钉在沈默身上!
“动手!抓人!一个都不准放过!”张副官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在相对安静的音乐间隙中炸响!
场内瞬间大乱!潜伏的便衣特务们纷纷亮出武器,冲向舞台和钢琴!
“妈的!跟你们拼了!”一声怒吼从散台区炸响!
是李大刚!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看到特务动手,再也忍不住,猛地掀翻桌子,抄起一个酒瓶就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特务砸去!
“砰!”酒瓶碎裂,那特务头破血流,惨叫着倒地。
“大刚!别冲动!”陈安娜吓得尖叫,想拉住他。
但晚了!李大刚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红着眼睛,挥舞着桌椅碎片,朝着挟持着一个人从后台方向出来的几个特务冲去!被他们挟持的,赫然是鼻青脸肿、奄奄一息的孙志强!
“放开他!你们这帮畜生!”李大刚怒吼着,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救下孙志强。
“找死!”几个特务见状,立刻调转枪口!
“砰!砰!砰!”
乱枪齐发!
李大刚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胸前爆开几朵刺目的血花。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又倔强地向前冲了两步,最终轰然倒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没了气息。
“大刚哥!”陈安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孙志强看着为了救自己而倒在血泊中的李大刚,眼中流出绝望的泪水,随即被特务粗暴地拖走,生死不明。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惨烈!
场内彻底失控,客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桌椅翻倒,杯盘碎裂声不绝于耳。
沈默言看着李大刚的尸体,心如刀绞。这个莽撞却讲义气的汉子,就这样死了……
王福贵躲在吧台后面,看着眼前的血腥场面,吓得浑身发抖,裤裆都湿了一片。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李大刚,又看看被拖走的孙志强,脸上没有丝毫同情,只有无边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庆幸——幸好,幸好自己“聪明”,提前投靠了张副官……
混乱中,张副官带着人,已经冲上了舞台,一把抓住了试图后退的林曼丽!
“贱人!敢耍花样!”张副官一巴掌狠狠扇在林曼丽脸上,将她打倒在地。
同时,几个特务也冲到了钢琴旁,粗暴地将沈默从琴凳上拽了起来,反剪双手!
“哑巴!你的戏也唱完了!”一个特务狞笑着,用手枪抵住沈默的后腰。
完了吗?就这样结束了?
沈默言心中一片冰凉。他看着被张副官粗暴拖拽、嘴角溢血却眼神倔强的林曼丽,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李大刚,看着混乱不堪、如同地狱般的百乐门……
然而,就在这彻底的绝望中,幸存的回廊者——陈安娜、赵雪梅,以及瘫软在角落的王福贵,他们的目光,在混乱中不由自主地,都投向了被制住的沈默言。
那目光复杂,有恐惧,有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下意识寻找主心骨的依赖,以及……对王福贵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孤立与憎恨!
王福贵感受到了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缩了缩脖子,感到一种比枪口更可怕的寒意。
张副官看着被控制住的沈默和林曼丽,脸上露出残忍而得意的笑容。
“把他们都带回去!好好‘招待’!”他阴冷地下令,“我倒要看看,他们的骨头,有没有他们的演技硬!”
沈默言被粗暴地推搡着向前走,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架沾染了灰尘、静静立在一片狼藉中的钢琴。
琴弦已断,鲜血染地。
但这绝望的深渊,真的就是终点了吗?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