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日子平静却暗藏焦灼。沈默言短暂恢复声音又再次失声的经历,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过后,留下更深的沉寂和谜团。那块怀表被他贴身收藏,冰冷的金属质感时刻提醒着他“回廊”的存在与诡谲。赵雪梅和陈安娜变得异常忙碌,似乎地下组织正在筹划新的行动,她们很少再回到这个临时的落脚点。
这天下午,阁楼里只剩下沈默一人。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窗棂,让房间更显压抑。他正对着那架钢琴发呆,回想林曼丽最后的身影和那未完成的血字,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空气。
是赵雪梅。她没打伞,头发和肩头都被雨水打湿了些,脸色比天气更加阴沉。她脱下湿漉漉的外套,看向沈默言,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我刚从虹口那边回来。”
虹口?精神病院?沈默言的心微微一沉,用眼神询问。
赵雪梅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气喝下,才缓缓说道:“林小雨……那丫头,情况更糟了。”
沈默言皱起眉。
“不是普通的疯癫。”赵雪梅放下杯子,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看守说她这几天一直在胡言乱语,说些……很奇怪的话。不像她自己的经历,倒像是……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别的什么东西?沈默言的神经瞬间绷紧。
赵雪梅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她说……‘镜子里的不是自己’,‘舞台换了又换,观众还是那些’,‘选择……都是选择……选了红的,蓝的就会死……’还有……‘回廊……没有尽头……’”
“回廊”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沈默脑中炸响!林小雨怎么会知道“回廊”?!她只是一个被吓疯的女学生!
赵雪梅紧紧盯着沈默言骤变的脸色,继续道:“她还反复念叨几个名字,周立文,李大刚,小陆……王福贵……还有……林曼丽。她说……‘他们都选错了……或者……被选择了……’”
沈默言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林小雨的疯话,零碎,混乱,却像一把钥匙,无意中插入了锁孔,触碰到了这个副本最核心的诡异!
“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她。”赵雪梅最终说道,语气不容置疑,“也许……从一个彻底崩溃的人的眼里,能看到我们这些‘清醒’的人看不到的‘真相’。”
沈默言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再次来到虹口精神病院,那股混合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依旧令人窒息。在赵雪梅打点下,他们被允许进入林小雨的隔离病房。这一次,连外面的走廊都不行,必须进入那间安装了软包墙壁、几乎没有任何尖锐物体的房间。
林小雨蜷缩在房间最里面的角落,穿着束缚衣,防止她伤害自己。她的头发更加枯黄杂乱,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
“小雨……”陈安娜也跟着来了,看到林小雨这副模样,心疼地轻声呼唤。
林小雨像是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沈默言慢慢走近,蹲下身,尽量不惊吓到她。他仔细听着她口中的呓语。
“……光……好多的光……掉下来了……摔碎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涣散,“周大哥……他说历史是镜子……可镜子里面……是谁在看我?”
沈默言的心猛地一跳。
林小雨忽然转过头,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沈默言,但又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别处:“李大哥……力气大……没用的……绳子……看不见的绳子……拉着我们……往坑里跳……”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王福贵!他活该!他卖了魂!换了明天的馒头!可明天……明天在哪里?!啊啊——!血!到处都是血!林姐姐……林姐姐她……她把镜子打碎了!她不想演了!”
打碎镜子?不想演了?沈默言的呼吸急促起来,林曼丽最后的牺牲,在林小雨混乱的感知里,成了打破某种规则的行为?
“舞台……灯光……音乐……”林小雨又低下头,神经质地用被束缚的手指抠着地面,“琴声……对的……琴声是指挥……我们都得跟着跳……可指挥……指挥又听谁的?”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混合着恐惧和一种病态的明悟,盯着沈默言,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沈……沈哥哥……你的琴……弹得真好……可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们都在一个很大的……留声机里?唱片转啊转……一遍……又一遍……每次……歌词……好像都差不多……但唱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留声机?!唱片?!
这两个词像重锤狠狠砸在沈默言的心上!哑巴的留声机!这个副本的名字!难道……难道林小雨在无意识中,道破了这个“回廊”副本的本质?!他们这些回廊者,就像唱片上的音符,被无形的唱针(规则?)划过,重复着类似的悲剧,演绎着被安排好的“信仰与救赎”?!
林小雨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在软包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假的……都是假的……感情是假的……信仰是假的……连疼……都是假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里……”她用被束缚的手,艰难地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会这么疼呢?比真的……还疼……”
她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涕泪横流:“我想回家……回学校……我不想在这里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她开始剧烈挣扎,束缚衣发出摩擦的声响,医护人员不得不进来给她注射镇静剂。
看着林小雨在药物作用下渐渐昏睡过去,那苍白脸上残留的泪痕和恐惧,沈默言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林小雨的疯言疯语,像一堆破碎的镜片,每一片都折射出这个“回廊”扭曲而残酷的规则一角。选择,代价,循环,被观测的舞台,无形的操控……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挣扎,在反抗,在践行某种“策略性善意”。
但也许,这一切,连同他的挣扎本身,都只是“留声机”播放的一段固定旋律?他的“救赎”,他的“选择”,是否也早在“唱片”的刻痕之中?
一股前所未有的虚无和荒谬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然而,在这极致的混乱和崩溃边缘,林小雨最后那句关于“心疼”的话,却像一根微弱的针,刺破了他冰封的感知。
假的……会比真的还疼吗?
如果连“疼”都是被设定的,那这设定本身,想要测试的,又到底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昏睡的林小雨,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块冰冷的怀表。
也许,领悟救赎本质的关键,并不在于看穿这舞台的虚假。
而在于……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唱片”,依然选择用力地、“真实”地,去疼那一下。
他转身,默默地走出了这间充斥着疯狂与绝望的房间。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