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的味道呛进鼻子里。
顾临渊睁开眼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咳嗽。他趴在课桌上,脸颊贴着冰凉的木桌面,上面有刻痕——不知道哪个孩子用小刀刻的“早”字,笔画歪歪扭扭的。
他撑起身子,环顾四周。
是一间教室。
老式的那种,墙上刷着淡绿色的漆,下半截已经有些剥落了。黑板是墨绿色的,上面用粉笔写着数学公式,字迹工整。窗户是铁框的,玻璃擦得挺干净,能看见外面阴沉沉的天。
教室里不止他一个人。
前后左右都是课桌,每张桌子后面都坐着人。有的还趴着没醒,有的已经坐起来了,正一脸茫然地左右看。
顾临渊数了数,加上自己,正好十二个人。
他右手边隔两个位置,沈墨言也醒了,正用手揉着太阳穴,眉头皱着。沈墨言也看见他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约定好的——先观察,别急着相认。
“这……这是哪儿啊?”
前排一个年轻女生先开了口。她二十出头的样子,扎着马尾,脸上还有点婴儿肥,看着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她站起来,转了一圈,眼睛里全是迷惑。
“教室啊,看不出来?”她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这女人穿着很得体,白衬衫,黑裙子,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像是个老师。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顾临渊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知道是教室,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儿?”马尾辫女生说,“我刚才还在……在哪儿来着?”她拍了拍脑袋,表情有点痛苦,“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她这一说,其他人也骚动起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穿着件灰色的夹克,看着挺儒雅。“大家先别慌。”他说,声音很稳,“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弄清楚情况。”
“认识什么啊!”靠窗那边一个壮汉吼了一嗓子。这人看着三十五六,寸头,脖子上有道疤,脾气挺冲,“老子刚从局子里出来,一眨眼就到这鬼地方了,谁他妈搞的鬼?!”
“局子?”他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小声问,“你是……警察?”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壮汉没好气地说,“我叫周强,退伍转业干过几年片警,去年辞职了。你们呢?”
那个儒雅男人推了推眼镜:“我叫钱文,是大学教教育学的。”
“林晓。”马尾辫女生举手,“师范大学刚毕业,实习呢。”
“张静。”那个像老师的女人说,“我是小学老师,教语文的。”
其他人也陆续报了名字。
王海,四十五岁,儿童心理医生。
赵刚,三十五岁,建筑工人,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有点低,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孙丽,四十二岁,在学校食堂工作,单亲妈妈。
吴梦,三十一岁,自由画家,说话时手里还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
郑成功,四十四岁,做教育相关生意的老板,穿着西装,虽然皱了,但看着挺贵。
最后轮到顾临渊和沈墨言。
“顾临渊。”顾临渊说,“做数据分析的。”
“沈墨言。”沈墨言说,“以前……做过些杂活,现在没固定工作。”
周强斜眼看他:“杂活?啥杂活?”
“帮人画画,偶尔写点东西。”沈墨言说得很含糊。
“画家?”吴梦眼睛亮了,“我也画画,你画什么风格的?”
“随便画画。”沈墨言笑了笑,没多说。
十二个人介绍完,教室里安静了几秒。
窗外传来铃声。
很老式的那种电铃声,“叮铃铃”的,响得很突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铃声过后,走廊里响起脚步声。
很多脚步声,啪嗒啪嗒的,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孩子的说笑声。
“下课了?”林晓伸长脖子往窗外看。
然后所有人都看见了——
窗外,操场上,一群小学生正从教学楼里涌出来。他们穿着统一的蓝白色校服,背着书包,三五成群地跑着跳着,看着跟普通学校没什么两样。
但顾临渊注意到一件事。
这些孩子的表情。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每个孩子都在笑,笑得特别标准,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差不多。他们跑跳的动作也很一致,像是排练过。
“这学校……有点怪。”张静小声说,她也看出来了。
“管他怪不怪,先出去问问。”周强说着就往教室门口走。
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周强走出去,其他人也跟着鱼贯而出。
走廊里很亮,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声音。两边墙上贴着学生的画和作文,标题都是“我的理想”“美好的明天”之类的。画得挺漂亮,字也工整,但顾临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停下脚步,凑近看了一幅画。
画的是全家福,爸爸妈妈牵着孩子,太阳在头顶笑。颜色很鲜艳,红是红,绿是绿。
“怎么了?”沈墨言走到他旁边,低声问。
“你看这画。”顾临渊说,“颜色太匀了。”
沈墨言仔细看了看,明白了。
一般小孩子画画,涂色不会那么均匀,总有些地方涂出线,或者深浅不一。但这幅画里,每块颜色都涂得完美,像打印出来的。
“还有作文。”顾临渊指了指旁边一篇,“你看这字,太工整了,不像小学生写的。”
沈墨言凑过去看。作文题目是《我最敬爱的人》,写的是爸爸。字迹工整得像字帖,连一个错别字都没有,标点符号也全对。
“小学生写作文,总会有点语病或者错字。”张静也走过来看,她是老师,最清楚,“这写得……太完美了。”
“完美不好吗?”林晓问。
“不是不好,是不真实。”张静摇头,“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样子。”
正说着,前面周强喊了一声:“喂!那边的!”
走廊尽头,一个穿着校服的小男孩正站在那儿,手里抱着本书,安静地看着他们。
那孩子看着十一二岁,个子挺高,长得白白净净的,戴副黑框眼镜。他站得笔直,表情很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
“小朋友,过来一下。”周强招手。
小男孩走过来,脚步很稳。走到他们面前,他微微鞠躬:“老师们好。”
声音清脆,但没什么起伏。
“我们不是老师。”周强说,“问你啊,这是哪儿?什么学校?”
“这里是阳光小学。”小男孩说,“我是五年级一班的班长,王梓轩。”
王梓轩。
顾临渊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但很快又模糊了。他看了沈墨言一眼,沈墨言也轻轻摇头——他也觉得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阳光小学?”钱文皱眉,“没听说过。在哪个市?”
“在市里。”王梓轩说,回答得很模糊。
“今天几号?星期几?”顾临渊问。
“六月十五号,星期五。”王梓轩说,“期末考试日。”
期末考试日。
顾临渊心里动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走廊墙上的挂钟——上午八点二十。
“考试几点开始?”张静问。
“九点。”王梓轩说,“老师们现在应该去会议室开考前会了。你们……是来监考的新老师吗?”
“算是吧。”顾临渊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会议室在哪儿?”
“三楼,最东边那间。”王梓轩说完,又鞠了一躬,“我先回教室复习了,老师们再见。”
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沈墨言叫住他。
王梓轩停住,回头。
沈墨言看着他,看了好几秒,才问:“你……紧张吗?要考试了。”
王梓轩的表情第一次有了点变化。他眨了眨眼,像是没明白这个问题。
“考试就是要考啊。”他说,“紧张也没用,不如好好复习。”
“你复习得怎么样?”沈墨言继续问。
“还好。”王梓轩说,“上次模拟考我考了全班第一,这次应该也能。”
“上次?”顾临渊抓住这个词,“上次是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王梓轩说。
“上个星期也是星期五?”顾临渊追问。
王梓轩愣住了。
他站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像是卡住了。过了大概五六秒,他才慢慢开口:“是……是星期五吧?我不太记得了。”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了,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走廊拐角。
“这孩子……”林晓小声说,“怪怪的。”
“不止他怪。”顾临渊说,“这整个学校都怪。”
他们决定先按王梓轩说的,去三楼会议室看看。
楼梯是水泥的,台阶边缘已经磨圆了。墙上贴着标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知识改变命运”。
三楼会议室的门开着。
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看打扮应该是老师,有男有女,都穿着正装。他们坐在长条会议桌两边,正听着讲台上一个中年男人讲话。
那男人五十多岁,有点秃顶,戴着金丝眼镜,一脸严肃。
“那是张校长。”张静小声说,“我见过类似的,每个学校都有这么个校长。”
他们站在门口,里面的老师都转过头来看他们。张校长也停下了讲话,推了推眼镜。
“你们是?”他问。
“我们是……新来的。”顾临渊说,“来监考的。”
“监考?”张校长皱眉,“教育局没通知说有新老师来啊。”
“临时安排的。”顾临渊面不改色地编,“说是人手不够。”
张校长盯着他们看了会儿,可能是看他们人多,没再追问。“那进来吧,找个位置坐。正好在讲考前注意事项。”
十二个人挤进去,找了后排的位置坐下。
张校长继续讲话,无非是些考场纪律、监考要求之类的。顾临渊没仔细听,他在观察那些老师。
一共八个老师,四男四女,年龄都在三十到五十之间。他们坐得笔直,听得很认真,但表情都很一致——微微皱眉,嘴唇抿紧,像是在完成一件很严肃的任务。
更怪的是,他们动作都同步。
张校长说“请大家注意”时,八个老师同时点头。说“一定要严格”时,他们同时挺直了背。
“这些老师……是真人吗?”林晓凑到顾临渊耳边,用气声问。
顾临渊没回答。他也说不准。
会议开了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张校长分配监考任务,他们十二个人被分到不同的考场。顾临渊和沈墨言故意选了相邻的两个考场,都是五年级。
“九点开考,十一点结束。”张校长说,“中间不能离开考场,不能看手机,不能做任何与监考无关的事。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师们齐声说。
他们十二个人也跟着点头。
散会后,老师们鱼贯而出。顾临渊和沈墨言走在最后。
“看出什么了?”沈墨言低声问。
“太整齐了。”顾临渊说,“整齐得不正常。还有那个王梓轩,他提到‘上次’的时候,明显卡壳了。”
“你觉得是……”
“循环。”顾临渊吐出这两个字,“时间循环。今天是期末考试日,但可能……今天一直在重复。”
沈墨言没说话,但表情凝重起来。
他们按照分配,各自进了考场。
顾临渊监考的是五年级二班。教室里坐了三十个孩子,都穿着蓝白校服,坐得笔直。他走进教室时,所有孩子同时抬起头,齐声说:“老师好。”
声音整齐划一。
“同学们好。”顾临渊说,走到讲台上。
试卷已经放在讲桌上了,密封着。黑板上写着考试科目:数学。时间:9:00-11:00。
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五十八。
顾临渊拆开试卷袋,把试卷发下去。孩子们安静地接过,拿出笔,端正坐好。
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紧张地搓手,没有人深呼吸。
太安静了。
钟敲九点。
“开始答题。”顾临渊说。
所有孩子同时低头,开始写。
顾临渊在教室里慢慢踱步。他走过一个个孩子身边,看他们的试卷。
题目不难,都是小学五年级的内容。但顾临渊注意到,每个孩子的答题速度都差不多。他走到第三排时,大部分孩子都已经做完选择题,正在做填空题。他走到第六排时,大部分孩子都在做应用题第一题。
像是……按程序运行的。
他走到窗边,往外看。
操场上有几个班级在上体育课。孩子们在跑步,队伍整齐,步调一致。体育老师的哨声有规律地响着,每次哨响,孩子们就同时转身。
顾临渊盯着操场看了五分钟。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
天空的云。
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形状挺普通。顾临渊记住了一朵云的形状——像个兔子。他盯着那朵云,看它慢慢飘。
飘到教学楼顶的位置时,顾临渊低头看了眼手表:九点零七分。
他抬头再看。
那朵云……消失了。
不是飘走了,是消失了。就在那个位置,凭空不见了。然后,在天空的另一边,又出现了一朵一模一样的云,形状、大小,甚至边缘的毛绒感都一样。
顾临渊心里一沉。
他转身回到讲台,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的角落画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
然后他继续监考。
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孩子们写得很认真,没人抬头,没人东张西望。顾临渊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有点冷。
十一点,考试结束铃响。
“停笔,交卷。”顾临渊说。
所有孩子同时放下笔,把试卷翻过来扣在桌上。第一排的孩子站起来收卷,动作麻利,收完交给顾临渊。
“同学们可以休息了。”顾临渊说。
孩子们站起来,整齐地鞠躬:“老师辛苦了。”
然后他们陆续走出教室,没有人跑,没有人说话,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出去了。
顾临渊抱着试卷走出教室,沈墨言也刚好从隔壁班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
“你那边怎么样?”沈墨言问。
“整齐得吓人。”顾临渊说,“你呢?”
“一样。”沈墨言说,“我试了试,问一个孩子考得怎么样,他说‘还行’。问他感觉难不难,他说‘不难也不容易’。回答得……特别标准,像设定好的。”
他们一起往楼下走。
在二楼楼梯口,碰到了林晓和张静。林晓脸色发白,张静表情也很严肃。
“你们发现了吗?”林晓压低声音,“这些孩子……没有小动作。”
“什么意思?”顾临渊问。
“我监考的时候一直在看。”林晓说,“正常小孩子考试,总会有点小动作——挠头,咬笔,抖腿,转橡皮。但我那个班,三十个孩子,整整两个小时,没有一个人做过任何多余动作。他们就那样坐着,写,连翻试卷的动作都同步。”
张静点头:“我那个班也是。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所有孩子的字迹……几乎一样。”
“一样?”
“不是说完全一样,但风格很像。”张静说,“都是那种工工整整的楷体,连笔锋都一样。小学生写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有的喜欢把竖写歪,有的喜欢把点写重。但这些孩子的字……太标准了。”
正说着,周强和赵刚从楼下上来。
“妈的,邪门了。”周强骂骂咧咧的,“老子刚想出去看看,大门锁了。门卫说考试期间不能离校,要等下午放学。”
“那就等下午吧。”钱文说,他也从楼上下来。
“等个屁。”周强说,“我翻墙总行吧?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墙那边……还是学校。”
“什么意思?”王海问。
“意思就是,我爬上墙头,看见外面还是操场,还是教学楼,跟这边一模一样。”周强说,“我又跳下来,绕到另一边墙,爬上去看,还是学校。这地方……好像没有外面。”
所有人都沉默了。
顾临渊想起自己看到的云。他抬头看了看天,现在天上飘的云,跟他一个小时前看到的,形状、位置,一模一样。
“回教室。”他说。
“回哪儿?”林晓问。
“我们醒来的那间教室。”
十二个人回到那间教室。顾临渊走到黑板前,看向自己画的三角形。
还在。
他松了口气,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你画这个干嘛?”吴梦问。
“做个标记。”顾临渊说,“如果时间在循环,那这个标记可能会消失或者变化。”
“时间循环?”郑成功皱眉,“你是说,我们被困在同一天里?”
“有可能。”顾临渊说,“证据很多:孩子们太整齐,云彩重复,王梓轩提到‘上次’时卡壳……”
“那怎么办?”孙丽问,她声音有点抖,“我们怎么出去?”
“先搞清楚规则。”沈墨言说,“回廊不会无缘无故把我们扔进来,一定有通关条件。”
“怎么搞清楚?”赵刚问,“问那些孩子?他们看着啥也不知道。”
“问校长?”林晓说。
“校长也不一定知道。”张静摇头,“我看他那样子,可能也是循环里的一部分。”
正说着,走廊里又传来铃声。
午饭时间。
他们跟着其他老师去了食堂。食堂很大,能坐好几百人。孩子们排队打饭,安安静静,没人插队,没人吵闹。
顾临渊打了饭,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沈墨言坐他对面。
“你觉得这是什么类型的副本?”沈墨言低声问。
“规则类。”顾临渊说,“但规则还没浮现。可能是要我们触发什么条件,规则才会出现。”
“那个王梓轩。”沈墨言说,“他不一般。”
“嗯。”
“我监考的时候,他在我那个班。”沈墨言说,“他做题特别快,半小时就做完了。然后他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窗外。”
“看什么?”
“看天空。”沈墨言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是普通的天空。但他看了整整一个小时,眼神……有点空洞。”
正说着,王梓轩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老师们好。”他还是那样礼貌地鞠躬,“我能坐这儿吗?”
“坐吧。”顾临渊说。
王梓轩坐下,安静地吃饭。他吃得很慢,一口饭嚼很久。
“王梓轩。”沈墨言开口。
“嗯?”王梓轩抬头。
“你成绩这么好,爸妈一定很高兴吧?”
王梓轩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嗯。”他说,“他们很高兴。”
“他们对你有什么期望吗?”沈墨言继续问。
“期望我……考好中学,然后好大学,然后找好工作。”王梓轩说,像在背课文。
“那你自己的期望呢?”
王梓轩又卡住了。
他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我想让爸妈高兴。”
“那你自己呢?”沈墨言问得轻声细语,“你自己想要什么?”
王梓轩低下头,盯着餐盘里的饭菜。
“我……”他声音很小,“我想……休息一天。”
“休息?”
“就一天,不用考试,不用复习,不用想分数。”王梓轩说,“就去公园玩,放风筝,或者……或者什么都不做,就躺着看云。”
他说到“看云”时,抬头看了窗外一眼。
顾临渊也看过去。
天上,那朵像兔子的云,又飘到了教学楼顶的位置。
和上午九点零七分时,一模一样。
“王梓轩。”顾临渊忽然问,“今天……是第几次期末考试了?”
王梓轩手里的筷子“啪”一声掉在桌上。
他脸色刷地白了,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
“我……我不知道……”他站起来,餐盘都没拿,转身就跑,差点撞到其他孩子。
“他不对劲。”沈墨言说。
“很不对劲。”顾临渊说。
午饭后是午休时间,孩子们回教室睡觉。老师们有休息室,但他们十二个人没去,又聚回了那间教室。
“我们得做点实验。”顾临渊说,“验证是不是循环。”
“怎么验证?”周强问。
“改变一些事。”顾临渊说,“看看会不会有影响。”
“改变什么?”
顾临渊想了想:“下午还有一科考试,英语。监考的时候,我们试着干扰一下——比如,突然说句话,或者做点奇怪的动作,看孩子们的反应。”
“这有什么用?”郑成功不以为然。
“如果有孩子对意外事件有反应,说明他们不是完全的程序。”顾临渊说,“如果没反应……那就更可怕了。”
下午两点,英语考试开始。
顾临渊还是监考五年级二班。试卷发下去后,他站在讲台上,突然大声说:“同学们,你们喜欢英语吗?”
所有孩子同时抬头,看着他。
但没有一个人回答。
他们就那样看着他,眼神空洞,像在等待下一步指令。
“喜欢还是不喜欢?”顾临渊又问。
还是没人说话。
顾临渊走到一个孩子身边,那是个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他弯下腰,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李晓慧。”
“李晓慧,你喜欢英语吗?”
“要好好学英语。”李晓慧说,“老师说,学好英语很重要。”
“我是问你喜欢吗?”
李晓慧又不说话了。
顾临渊直起身,心里发凉。这些孩子……好像只会回答特定类型的问题。
他走到窗边,再次看天空。
云还在那个位置。
他低头看表:两点十五分。
然后他做了个决定。
他走回讲台,拿起板擦,把黑板上写的考试时间擦掉,重新写:
考试时间:2:00-3:00
原来的时间是2:00-4:00,他改短了一个小时。
写完后,他看向下面的孩子。
没有一个孩子有反应。他们还在埋头做题,好像根本没注意到黑板上的变化。
三点整,顾临渊说:“时间到,交卷。”
孩子们停笔,交卷,和上午一样的流程。
顾临渊抱着试卷走出教室时,沈墨言已经在门口等他了。
“你改时间了?”沈墨言问。
“你怎么知道?”
“我那个班的时间也变了。”沈墨言说,“我本来没改,但三点的时候,黑板上自己变成了三点结束。”
顾临渊心里一紧。
他们下楼,其他人也陆续出来。一问,所有考场都是三点结束的,不管监考老师有没有改时间。
“系统……会自动修正?”钱文说。
“看来是。”顾临渊说。
下午放学铃响时,是四点。
孩子们背着书包走出教室,在操场上集合,然后排着队走出校门。校门口站着很多家长,见到孩子就迎上去,问:“考得怎么样?”
孩子们回答:“还行。”
家长们就说:“要加油啊,下次考更好。”
顾临渊他们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
“那些家长……”孙丽小声说,“看着也有点怪。”
确实怪。
家长们站得很整齐,间隔都差不多。他们问的问题一样,孩子们回答的一样,他们接下来的话也一样。
像一场排练了无数遍的戏。
孩子们走完后,学校就空了。老师们也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们十二个人。
“我们怎么办?”林晓问,“也走?”
“走去哪儿?”周强说,“墙外面还是学校。”
“那总不能在这儿过夜吧。”
正说着,张校长从办公楼里走出来。
“你们怎么还没走?”他问。
“我们……”顾临渊一时语塞。
“新来的老师,宿舍还没安排是吧?”张校长推了推眼镜,“这样,今天先住教师宿舍吧,在一楼,有空房间。明天再说。”
他给了他们钥匙,指了指宿舍楼的方向,然后就走了。
十二个人面面相觑。
“那就先住下吧。”张静说,“总比睡教室好。”
教师宿舍条件一般,但还算干净。两人一间,顾临渊自然和沈墨言一间。
房间很小,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外就是操场,现在空荡荡的。
“你觉得明天会怎样?”沈墨言问,他坐在床边,手里又拿着那个速写本,但没画,只是摸着封面。
“如果是循环,那明天还会是六月十五号,星期五,期末考试日。”顾临渊说。
“那我们今天做的事呢?会保留吗?”
“不知道。”顾临渊说,“得等明天验证。”
晚上七点,天完全黑了。
顾临渊躺在床上,睡不着。他脑子里全是今天的画面:那些整齐的孩子,重复的云,王梓轩苍白的脸。
还有那句“我想休息一天”。
他坐起来,看向窗外。
操场上亮着几盏路灯,昏黄的光。突然,他看见一个人影。
是个孩子,独自坐在操场边的秋千上,慢慢地荡。
顾临渊眯起眼仔细看。
是王梓轩。
他看了眼对面床,沈墨言好像睡着了。顾临渊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开门出去。
夜晚的学校很安静,安静得有点瘆人。走廊里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亮着,幽幽的。
顾临渊走到操场,朝秋千走去。
王梓轩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顾临渊,他没什么表情,又低下头。
“怎么不回家?”顾临渊问,在他旁边的秋千上坐下。
“家……”王梓轩说,“回不回去都一样。”
“为什么?”
“回去了也是做作业,复习,准备明天的考试。”王梓轩说,声音很轻,“明天……又是期末考试。”
顾临渊心里一震。
“明天还是期末考试?”
“嗯。”王梓轩说,“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顾临渊盯着他,“王梓轩,你告诉我,今天……到底是第几次期末考试了?”
王梓轩的手攥紧了秋千链子。
铁链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我不记得了。”他说,“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每次考完,睡一觉,醒来又是同一天。老师们不记得,同学们不记得,只有我……”
他抬起头,看着顾临渊,眼睛里突然有了泪光。
“只有我每次都记得。”
顾临渊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你……你怎么记得的?”
“我不知道。”王梓轩摇头,“我就是记得。每次醒来,我都知道,今天又要考数学,考英语,又要听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我试过改变——有一次我故意考零分,有一次我交白卷,有一次我在考场大哭。但第二天,一切又重置了,所有人都不记得,只有我记得。”
他的眼泪掉下来,但没哭出声,就那样无声地流。
“我想出去。”王梓轩说,“我想离开这里。但我不知道怎么离开。校长说,要平均分达到95分才能毕业。我们班……从来没到过。”
平均分95。
顾临渊脑子里闪过这个数字。
“你试过帮大家提高分数吗?”他问。
“试过。”王梓轩说,“我帮同学补习,把自己的答案给他们看,甚至……甚至作弊。但没用。每次考试,总有人考砸。李晓慧……她数学一直不好,每次都只能考六七十分。我怎么教她都没用。”
李晓慧。
顾临渊想起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
“她为什么考不好?”
“她……”王梓轩犹豫了一下,“她说她妈妈生病了,很严重。她每天回家要照顾妈妈,没时间复习。但她妈妈……其实早就……”
话没说完,王梓轩突然捂住头,表情痛苦。
“怎么了?”顾临渊问。
“头……头疼。”王梓轩说,“每次我想说这些事,就头疼。好像……有什么不让我说。”
顾临渊看着他,突然明白了。
这个循环,这个学校,有某种规则在维持。而王梓轩,作为唯一记得的人,被规则限制着,不能说出真相。
“王梓轩。”顾临渊说,“如果我们帮你,帮你打破这个循环,你愿意吗?”
王梓轩看着他,眼睛里的泪还没干。
“你们……不是普通人,对吧?”他小声说,“我能感觉到。你们和其他老师不一样。”
“嗯,不一样。”
“那……”王梓轩咬了咬嘴唇,“我想出去。我真的想出去。就算出去要面对……面对我妈的失望,我也想出去。”
“你妈妈对你很严格?”
“她……”王梓轩又捂住头,这次疼得更厉害,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她……她是为……我好……”
他说完这几个字,突然从秋千上摔下来,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王梓轩!”顾临渊蹲下去扶他。
但手刚碰到王梓轩的肩膀,眼前的一切突然开始模糊。
操场,路灯,秋千,王梓轩……都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晃动起来。
顾临渊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他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躺在床上。
窗外天刚蒙蒙亮。
对面床上,沈墨言也刚醒,正坐起来揉眼睛。
“几点了?”沈墨言问。
顾临渊看表:早上六点半。
他猛地坐起来,冲到窗前。
操场上空荡荡的,秋千静静地挂着,没有人。
昨晚的一切,像场梦。
但顾临渊知道不是梦。
他转身就往门口跑。
“你去哪儿?”沈墨言问。
“教室!”
顾临渊冲进他们醒来的那间教室,跑到黑板前。
角落里的那个三角形……
还在。
但旁边,多了一行字。
是用粉笔写的,字迹工整,像小学生的字:
“平均分达到95分才能打破循环。今天是第108次尝试。老师们,请帮帮我们。”
顾临渊站在黑板前,看着那行字,浑身冰凉。
沈墨言也进来了,看到字,倒吸一口冷气。
“第108次……”他喃喃道。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其他回廊者也陆续醒了,都聚了过来。
看到黑板上的字,所有人都沉默了。
“108次……”林晓声音发抖,“意思是……我们已经在这里面循环了108天?”
“不是我们。”顾临渊说,“是那些孩子。王梓轩记得每一次。”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赵刚问。
顾临渊转身,看着他们。
“两条路。”他说,“第一,按规则来,想办法把班级平均分提到95。”
“第二呢?”周强问。
“第二。”顾临渊顿了顿,“找出这个循环真正的规则,然后……打破它。”
“怎么找?”
顾临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
“从那些孩子身上找。”他说,“从王梓轩身上找。从那些看似完美,但处处透着诡异的地方找。”
他回头,看向黑板上那行字。
“还有,搞清楚一件事——这108次尝试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直失败。”
正说着,窗外传来铃声。
早自习铃。
新的一天,开始了。
还是六月十五号,星期五。
期末考试日。
但这次,顾临渊抬头看天时,发现那朵像兔子的云,飘的速度好像……慢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