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芸化作的晶体雕像,像一根冰冷的楔子,钉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也钉在了祭典现场那狂热的氛围上。短暂的死寂过后,吟诵声再次响起,却明显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虚浮。村民们依旧麻木地跟着念诵,但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属于人类本能的恐惧,只是这恐惧很快又被更深的麻木和对“食物”的渴望覆盖。
阿尔贝神父结束了又一段冗长的祷文,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挥了挥手,示意村民们可以暂时散去,等待下一阶段的仪式。人群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开,没有人去看庭院中央那尊冰冷的“雕塑”,仿佛那只是祭坛上一件无关紧要的装饰品。
张明宇捧着那个盛放金属片的托盘,手抖得厉害,托盘边缘磕碰着他的手指,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看着神父走向通往侧翼建筑的廊道,犹豫了一下,还是咬咬牙跟了上去。他现在急需确认自己的“价值”,急需神父给他一颗定心丸。
廊道里没有火把,只有月光透过高窗洒下清冷的光辉。阿尔贝神父在一扇彩绘玻璃窗前停下脚步,背对着张明宇,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异常佝偻和疲惫。
“神……神父……”张明宇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干涩,“仪式……很成功。‘冬之主’一定会满意的……”
阿尔贝神父没有回头,只是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了平日刻意维持的慈祥,只剩下无尽的苍凉和……一种快要压垮他的重负。
“成功?”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又一个孩子……在我眼前……”
张明宇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表忠心:“神父,那是她自找的!她非要护着那个逃跑的小贱种!破坏了祭典的秩序!您这是为了大局!为了我们所有人能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阿尔贝神父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咀嚼一枚苦涩至极的果实。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那上面没有了往日的红润,只有灰败和深深的、无法掩饰的痛苦。他的眼神不再锐利,布满了血丝,像两个干涸的血洞。
“张先生,”他看着张明宇,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同病相怜?“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疯子?一个屠夫?”
张明宇被问得一怔,支吾着不敢回答:“我……神父您……您是为了大家……”
“为了大家……”阿尔贝神父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是啊,为了大家。这句话,我对自己说了无数遍,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他倚靠在冰冷的石墙上,仿佛不这样做就无法站立。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开始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调诉说,不像是在对张明宇解释,更像是在对自己进行一场迟来的审判。
“最开始……不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忆,“‘严冬’第一次降临的时候,我还年轻,只是个普通的助祭。那真的……就像是一场可怕的、漫长的寒冬。庄稼枯萎,牲畜冻毙,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在饥饿和寒冷中倒下……我们祈祷,我们挣扎,但毫无用处。”
“后来……就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它’……第一次显现了‘神迹’。”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恐惧,“它不是通过声音,而是直接……直接在人的脑子里说话。它告诉我们,它可以驱散严寒,可以让土地恢复,但……需要‘供奉’。”
“最开始,只是牲畜,只是我们储存的最好的粮食。它‘吃’了,冬天……真的就缓和了。我们活下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当时的庆幸,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可是下一次……它要得更多。它说牲畜和谷物提供的‘力量’太少,它需要……更‘浓烈’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那空气都带着血腥味:“它指引我们,找到了那些金属片……告诉我们如何使用。第一个……是一个重伤濒死的老人。我们按照‘它’说的做了……他‘睡’了过去,不再痛苦,而‘严冬’的力量……明显增强了。我们……又一次度过了危机。”
“从那以后,就停不下来了。”阿尔贝神父的声音哽咽了,“病人、老人、那些被认为……‘没有价值’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沉睡’……地窖里的人越来越多……而我,也从助祭,变成了主持这一切的‘神父’。”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我知道这是错的!我知道这是魔鬼的行径!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他们的哀嚎,看到他们扭曲的脸!保罗……保罗他以前也是个善良的孩子,他受不了,他想反抗,结果呢?马修死了!他自己也差点疯了!”
“那……那些孩子呢?”张明宇忍不住追问,声音发颤。
“孩子……”阿尔贝神父闭上眼,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它’说……孩子的‘心意’最纯粹,尤其是……恐惧和绝望时的‘心意’,是最好……最好的‘养料’。小托马斯……他是‘它’选中的‘容器’,是离‘它’最近的人。莉莉……莉莉她不肯屈服,她总是想逃,想告诉别人……所以‘它’很生气……”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明宇,像是在寻求最后一丝认同,又像是在为自己辩护:“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看着那些孩子,心里不痛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如果不满足‘它’,如果‘严冬’彻底苏醒,它会吞噬掉这里的一切!所有人!一个都不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用一部分人的牺牲,换取大多数人活下去的机会!这难道不是……不是一种‘更大的善’吗?!难道要让所有人都死绝吗?!你说啊!”
张明宇被吼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他之前只想着依附强者活命,却从未想过这“强者”背后,是这样一座鲜血淋漓、绝望嘶吼的地狱。神父不是享受权力的恶魔,他是一个被绑在刑架上,亲手对自己人行刑的……囚徒。
“我……我……”张明宇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淹没了他。
阿尔贝神父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都是为了活下去……都是为了……更大的善……”
这重复的话语,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又如此的……悲哀。
张明宇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崩溃哭泣的老人,又想起庭院里那尊冰冷的晶体雕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路,却发现自己踏上的,是一条通往地狱更深处的、由无数“善意”和“牺牲”铺就的骸骨之路。
而他自己,在这条路上,又算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