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言那句“在那‘饥饿’开始之前……你……是什么?”像一颗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预想中更大。
小托马斯——或者说,寄宿在他体内的那个古老存在——僵立在原地。他眼中那滔天的暴怒和饥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空茫的混乱。那苍白的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属于“人类”孩子的、不知所措的茫然。他微微歪着头,仿佛在努力倾听某个来自极其遥远地方的回声,又像是在自己那被“饥饿”填满的、混乱不堪的意识深处,挖掘着什么早已被遗忘的东西。
“……之前?”那重叠的声音变得微弱、断续,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模糊,“没有……之前……只有……饿……一直……饿……”
但他的身体,却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周身的寒意似乎没有那么刺骨了,蔓延的冰霜也停滞在了沈墨言的脚边。
瘫在后面的张明宇看得目瞪口呆,连啜泣都忘了。他完全搞不懂沈墨言在干什么,跟一个吃人的怪物聊什么“之前”?这不是对牛弹琴,这是找死啊!可偏偏……那怪物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了?
沈墨言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赌对了!这个“饥饿”并非完全无法沟通,它有着某种程度的“感知”,甚至可能残存着某些……属于“之前”的碎片!
“一直饿……那一定……非常痛苦。”沈墨言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柔和,他小心翼翼地又向前挪了半步,拉近了那危险的距离,“就像被困在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冰冷的迷宫里,除了‘饿’,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东西,对吗?”
小托马斯没有回答,但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那丝茫然的波动更加明显了。他甚至无意识地抬起小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一种不同于“饥饿”的、陌生的痛楚。
“也许……”沈墨言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他构思已久的、疯狂的“契约”,“……你并不是只能‘吃’这一种东西呢?”
这句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小托马斯猛地抬起了头,眼中的茫然被一种极度的困惑所取代。
“你看,”沈墨言尽量用最简单直白的话解释,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瑟瑟发抖的张明宇,甚至指向不远处因为能量冲击而昏迷、但似乎因为干扰和神父的自爆而侥幸未被完全吞噬、只是被冰封了部分的刘美兰和玛丽修女(她们的身体被一层薄冰覆盖,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我们这些人……心里不只有害怕和绝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们会因为同伴的牺牲而愤怒,”他看了一眼钟楼的废墟,“会因为母亲的勇气而感动,”他看向被薄冰覆盖的刘美兰,“会因为信仰而获得宁静,”他看向玛丽修女,“也会因为……找到一线生机而心存希望。”他最后看向小托马斯,眼神坦诚。
“这些……愤怒、感动、宁静、希望……它们也是‘味道’,一种……也许你从未尝过的,‘不一样’的味道。”
小托马斯脸上的困惑更深了,他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些陌生的词汇。“不……一样?”他重复着,像是一个刚学说话的孩子。
“对,不一样。”沈墨言肯定地点头,他尝试着,将自己此刻内心的情绪——那种在绝境中看到一丝光亮时的微弱希望,那种对逝去同伴的哀悼与敬意,那种必须坚持下去的责任感——尽可能地凝聚起来,不是对抗,而是像展示一件礼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对方面前。
这是一种极其冒险的尝试,等于完全不设防地将自己的心灵敞开在这个恐怖的“饥饿”面前。
“就像……现在,”沈墨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依旧坚定,“我站在这里,很怕,怕下一刻就会像王小芸一样变成冰冷的石头。但除了怕……我还在想,汉斯是不是真的找到了他想要的数据终点,刘女士的孩子以后会不会有人照顾,玛丽修女的祈祷能不能上达天听……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小托马斯那双逐渐褪去冰冷、显露出更多茫然和探究的眼睛:“……我在想,如果你能尝到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不一样’的味道,会不会……就没那么‘饿’了?会不会……就能从那个冰冷的迷宫里,找到一点点……出来的路?”
他伸出了手,不是攻击,也不是祈求,更像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我们……可以帮你。”沈墨言说出了他“契约”的核心,“不再是用恐惧和绝望作为被动献上的‘祭品’,而是由我们作为……‘桥梁’,主动引导你去感受、去尝试那些你从未体验过的情感。用这些情感的‘丰饶’,去化解你那永恒的‘饥渴’。”
“这就像……”他试图找一个更形象的比喻,“你一直只在喝又咸又苦的海水,当然越喝越渴。现在,我们想让你试试看……清泉的味道,哪怕只是一滴。”
庭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刮过废墟的呜咽声。
张明宇屏住了呼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觉得沈墨言绝对是疯了!跟一个靠吃人情绪活着的怪物谈什么“清泉”?这他妈不是与虎谋皮吗?!
小托马斯彻底沉默了。他低头看着沈墨言伸出的手,又抬头看看沈墨言那双虽然疲惫、却异常清澈和坚定的眼睛。他周身的寒意还在,但那种攻击性和压迫感却在持续减弱。他似乎在挣扎,在那无尽的“饥饿”本能和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提议”之间剧烈挣扎。
他那张属于孩童的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时而冰冷,时而茫然,时而甚至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渴望?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小托马斯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他那苍白纤细的小手。
他没有去碰沈墨言的手,而是悬在了半空。
那重叠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确定的试探:
“……一滴……清泉?”
天平的指针,在这一刻,发生了微不可察却至关重要的……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