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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黄河的咆哮声在数里外就能听见。柱子背着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真样本,像一头孤狼在峭壁间穿行。猎户小道名副其实,有些段落几乎是垂直的岩壁,需要借助绳索和岩缝才能通过。但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多年的侦察兵生涯让他对山地如对掌心般熟悉。

第三天黎明前,他抵达了预定的汇合点——王家渡上游五里处一个废弃的河神庙。按照计划,他要在这里等到天黑,如果程瀚他们没到,就独自渡河。

河神庙破败不堪,神像早已不见,只有残存的供桌和满地灰尘。柱子仔细检查了庙内庙外,确认没有近期人迹,这才在神龛后的死角隐蔽起来,就着冷水吃了几口干粮。他不敢生火,甚至不敢熟睡,只能闭目养神,耳朵却竖着,捕捉着一切异常声响。

下午,远处隐约传来枪声,很密集,持续了约一刻钟。柱子心中一紧——是从王家渡方向传来的。他爬到庙顶残破的檐角,用望远镜观察。渡口方向有烟升起,但太远,看不真切。

程瀚他们出事了。

柱子强迫自己冷静。现在过去等于自投罗网。他必须做出决定:是继续等,还是按备用方案独自渡河?

太阳渐渐西斜,河面上泛起铜红色的波光。柱子决定再等一夜。如果明早仍无消息,就执行备用方案。

夜幕降临,黄河的吼声仿佛更近了。柱子突然听到庙外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至少三个,脚步很轻,是高手。

他瞬间屏住呼吸,握紧了匕首。庙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月光泻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影子停住了,似乎在观察。

柱子藏在神龛后的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他能听到自己缓慢的心跳。

门被完全推开,三个人影闪入。他们都穿着深色便装,手中握着的不是长枪,而是带消音器的手枪和短刀。一进门就分散站位,一人守门,两人开始搜索。

不是程瀚他们。是敌人。

柱子冷静判断。敌人能找到这里,说明王家渡确实被控制了,而且他们可能从俘虏或痕迹中推断出了备用汇合点。这三个人显然是来清场埋伏的。

搜索的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检查左侧,一个检查右侧,很快就要到神龛位置。

柱子计算着距离和时机。当左侧那人绕过供桌,背对着神龛死角时,柱子动了。

像捕食的豹子,他从阴影中扑出,左手捂住对方口鼻,右手匕首精准地划过咽喉。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敌人只来得及抽搐几下就瘫软下去。

另一人听到轻微动静,刚转身,柱子的匕首已经脱手飞出,正中其咽喉。同时,柱子已经滚到供桌下,捡起死者的手枪。

守门那人反应极快,立刻朝柱子刚才的位置开枪,子弹打在神龛上,木屑飞溅。但他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柱子从供桌另一侧闪出,连开两枪。一枪打中对方肩膀,另一枪被躲过。那人顺势滚到门外,同时朝庙内扔进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手雷!

柱子瞳孔收缩,向神龛后扑去。“轰”的一声巨响,破庙摇晃,尘土弥漫。柱子被气浪掀翻,耳鸣不止,左臂被弹片划开一道口子。

还没等他起身,门外那人已经冲进来,枪口对准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庙外传来一声枪响。敌人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口涌出的鲜血,缓缓倒下。

程瀚持枪冲了进来,身后是苏梅、丽媚和仅剩的一名战士。四人皆衣衫褴褛,身上带伤。

“柱子!”程瀚扶起他,“伤得重吗?”

“皮外伤,”柱子咳嗽着,“你们……”

“王家渡有埋伏,”程瀚快速说,“我们牺牲了两名同志才突围。猜到敌人可能会来这里,就赶过来了。幸好……”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还有犬吠。

“他们听见爆炸声了,”战士紧张地说,“很快会包围这里。”

“走,去河边!”程瀚果断下令。

五人冲出河神庙,向黄河岸边狂奔。身后,摩托车灯光如野兽的眼睛,越来越近。

到了岸边,情况更绝望:渡口被封锁,所有船只都被控制。而黄河在此处水流湍急,暗礁丛生,没有船根本过不去。

“上游三里有片老林子,林子里藏着一条旧筏子,”柱子突然说,“是我以前侦察时发现的,不知道还在不在。”

“带路!”

他们沿河岸向上游奔去。身后,追兵已经下车,牵着狼犬追踪而来。狼犬的吠声在夜空中格外瘆人。

老林子很快到了,里面树木参天,藤蔓缠绕,月光几乎透不进来。柱子凭记忆摸索,终于在一处灌木丛后找到了那条旧木筏——是用圆木和绳子绑成的,简陋但看起来还算结实。

“快,推下水!”

五人合力将木筏推入河中。这时追兵已经赶到林子边,子弹呼啸而来,打在水中噗噗作响。

“上筏!”

木筏在湍急的水流中剧烈摇晃。程瀚和柱子用木棍奋力划水,试图控制方向。但黄河的脾气不是人力能轻易驯服的,木筏像片落叶,被水流裹挟着向下游冲去。

岸上,追兵试图沿河岸追击,但很快被峭壁阻挡。他们朝河中疯狂射击,子弹在木筏周围激起水花。

丽媚突然闷哼一声,肩头中弹,鲜血顿时染红衣服。

“丽媚!”苏梅惊叫,紧紧抱住她。

“我没事……”丽媚咬牙,“别管我,控制木筏!”

木筏在激流中打着转,前方出现一片黑影——是礁石群!如果撞上,木筏必定散架。

“左边划!用力!”柱子大吼。

两人拼尽全力,木筏险险擦过一块巨大的礁石,但侧面还是撞上了较小的石头,捆绑的绳子断了一根,圆木开始松动。

“要散了!”战士惊呼。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空不知何时聚集起乌云,闪电划过,雷声隆隆,暴雨倾盆而下。河水变得更加狂暴,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木筏上所有人都浑身湿透,冰冷刺骨。

程瀚的肩伤再次崩裂,血水混着雨水往下淌。他感觉力气在迅速流失,但手中的木棍仍在机械地划动。

“坚持住……过了这片激流,前面水流会平缓些……”柱子喊道,但声音被风雨和河水的咆哮淹没。

木筏又撞上一块暗礁,这次彻底散架了。圆木四散,五人全部落水。

“抓住木头!”程瀚在呛水中大喊。

每个人都在挣扎,抓住能抓的一切。程瀚看到苏梅被一个浪头打下去,立刻游过去将她托出水面,推给一块漂浮的木板。丽媚和战士也各自抓住了散开的圆木。

柱子水性最好,他在水中像条鱼,一边控制着自己的漂浮物,一边试图将大家聚拢。

“程瀚!你的伤!”苏梅看到程瀚周围的水被血染红,惊恐地喊。

“死不了……”程瀚咬牙,“柱子,看方向,我们漂到哪了?”

柱子借着闪电的光亮辨认两岸:“已经过了最险的龙门段,前面应该有一处回水湾,水流较缓,可以设法上岸!”

果然,二十分钟后,水流速度明显减慢。五人拼尽最后力气,向岸边游去。

当程瀚的双脚终于踩到河滩的淤泥时,他几乎虚脱倒地。柱子和其他人将他拖上岸,所有人都瘫倒在泥泞中,大口喘息。

暴雨还在下,但至少暂时安全了。这里已经是黄河西岸,属于陕甘宁边区的外围。

“样本……”程瀚挣扎着坐起。

“在,”柱子解下一直绑在胸前的油布包裹,“完好无损。”

程瀚长舒一口气。至少最重要的东西保住了。

丽媚的枪伤需要立刻处理。但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药品,没有干净纱布,连火都生不起来。

“我们必须找到人家或者游击队据点,”程瀚看着茫茫雨夜,“丽媚的伤拖不起。”

柱子辨认方向:“我记得这一带应该有个叫‘石疙瘩’的村子,是咱们的游击区,往北走大概十里。”

“走。”

互相搀扶着,五个伤痕累累的人再次上路。丽媚因失血和寒冷,开始发烧,意识模糊,需要两人架着才能走。

十里路,在平时不算什么,但在这样的雨夜,对这样一群伤者来说,无异于长征。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他们看到前方山坳里升起的炊烟——是个村子!

但柱子突然示意大家隐蔽。他眯眼观察:“不对劲。村口没有哨兵,而且……太安静了。”

通常边区村落的早晨应该是忙碌的,有民兵训练,有妇女做早饭,有孩子玩耍。但这个村子寂静得可怕。

“我摸过去看看,”柱子说,“你们在这等着。”

程瀚点头。柱子像幽灵一样消失在晨雾中。

半小时后,柱子回来了,脸色铁青:“村子被洗劫了。没看见尸体,但家家户户门被砸开,东西散落一地。是最近一两天的事。”

“敌人动作这么快?”程瀚心一沉。

“可能不是追我们的那批人,”柱子分析,“更像是地方保安团或者土匪干的。这一带虽然是大后方,但小股敌特和土匪活动一直没断过。”

“能找到药品吗?”

“我翻了几家,有用的东西都被抢光了。不过……”柱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在村长家炕洞里找到这个,应该是藏起来的。”

布包里是几支珍贵的盘尼西林注射液,还有纱布和酒精。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们找了一间相对完整的窑洞,为丽媚处理伤口。注射盘尼西林后,她的体温逐渐下降,脸色也好转了些。

“她需要休息至少一天,”丽媚检查完丽媚的情况,对程瀚说,“你的伤口也得重新处理,感染了。”

程瀚知道自己也快到极限了。肩部的伤口在河水中浸泡后,已经红肿发炎,稍一动就钻心地疼。

“那就休息一天,”程瀚妥协,“但必须有人放哨。柱子,你熟悉地形,带这位同志去设几个暗哨。苏梅,你照顾丽媚。”

安顿好后,程瀚靠坐在窑洞土墙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睡,强迫自己思考。

敌人显然已经在前方布下了天罗地网。从王家渡的埋伏,到河神庙的杀手,再到可能洗劫村子的行动,都表明对方不仅知道他们的路线,甚至可能预判了他们的备用方案。

只有一种可能:沈墨轩。只有这个了解程瀚思维习惯的老同学,才能如此精准地设下圈套。

程瀚回忆起大学时光。沈墨轩比他高两届,是学院里的天才,精通中西冶金,但性格孤傲,对政治漠不关心。两人曾合作过一个研究项目,配合默契。当时程瀚觉得,沈墨轩是那种纯粹的学者,心中只有科学。

现在看来,他看错了人。或者,战争改变了一切。

“在想沈墨轩?”苏梅轻声问。她坐到程瀚身边,递过半块干粮。

程瀚点头:“我在想,他到底想要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帮日本人夺取矿藏,没必要对我们赶尽杀绝。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个人的研究需要这些资料,而且他不想让任何人,包括他的日本主子,完全掌握秘密。”程瀚眼中闪过锐利的光,“沈墨轩从来不是甘居人下的人。大学时他就说过,真正的学者应该掌控知识,而不是被知识掌控。”

苏梅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他可能在利用日本人,实现自己的研究目标?而我们的存在,威胁到了他对知识的‘独占’?”

“很有可能。所以他才这么迫切要除掉我们,夺走资料。”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柱子示警的鸟鸣。

敌人又来了!

程瀚抓起枪冲出去。只见村口方向,二十多名穿杂色衣服的武装人员正扇形散开,向村子摸来。看装束,确实是地方保安团和土匪的混合。

“准备战斗!”程瀚低吼。

五人迅速占据有利位置。柱子带着那名战士守住村口石墙,程瀚和苏梅在窑洞窗口架枪,丽媚虽然虚弱,也握紧了手枪。

“听着!”对方有人喊话,“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交出东西,饶你们不死!我们只求财,不害命!”

柱子回应:“你们是什么人?敢闯边区地盘!”

“边区?哈哈哈!”匪首大笑,“这里马上就是皇协军的地盘了!日本人说了,抓住你们,重重有赏!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果然是和日本人勾结的匪帮。

“做梦!”柱子回敬一枪,打掉了匪首的帽子。

战斗打响。匪徒人数虽多,但装备杂乱,战术粗糙,被柱子精准的枪法压制在村口。但程瀚知道,拖下去不利,一旦敌人调来援兵或者迫击炮,他们就完了。

“必须突围,”程瀚对柱子说,“你带丽媚和苏梅从后山走,我和这位同志掩护。”

“不行,你伤太重……”

“这是命令!”程瀚罕见地严厉,“样本和资料必须送到延安!你们三个目标小,从后山走有机会。我拖住他们。”

苏梅眼眶红了:“要走一起走!”

程瀚看着她,语气软下来:“苏梅同志,你父亲的遗志,民族的希望,都在那些资料里。你必须活着送到延安。这是你的使命,也是我的。”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引擎的轰鸣声。所有人都抬头看去——一架涂着青天白日徽记的飞机正低空飞来,在村子上空盘旋。

“国军的飞机?”柱子疑惑。

飞机没有投弹,也没有扫射,反而降低高度,扔下一个降落伞包。伞包飘飘荡荡,落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

对峙双方都愣住了。匪徒们窃窃私语,不敢妄动。

程瀚和柱子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

“我去看看,”柱子说。

“小心。”

柱子匍匐接近伞包,用刺刀挑开。里面不是炸弹,而是一台无线电收发机,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程瀚学弟:多年未见,别来无恙。知你困境,特来相助。往西五里,有车接应。勿疑。沈墨轩。”

程瀚看到纸条,脸色骤变。沈墨轩竟然用国军的飞机空投设备?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无线电突然发出电流声,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出,带着笑意:

“程瀚,听到请回答。老同学一场,何必兵戎相见?我对你们的资料很感兴趣,但更感兴趣的,是和你合作。日本人的‘玄铁计划’注定失败,因为他们不懂真正的科学。而我懂。我们可以一起完成你岳父未竟的研究,那将是改变世界的成就。考虑一下?”

程瀚抓起话筒,冷冷回应:“沈墨轩,你投靠日本人,出卖国家,还有脸提科学?”

“科学无国界,学弟,”沈墨轩的声音依然平静,“日本人、中国人、德国人……在真理面前都是平等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推进人类的知识边界。加入我吧,我们可以超越国界,超越战争,创造真正伟大的东西。”

“然后让日本人用这‘伟大的东西’来杀中国人?”程瀚怒极反笑,“沈墨轩,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你不过是个为虎作伥的汉奸,别把自己包装得那么高尚。”

沉默。几秒钟后,沈墨轩的声音冷了下来:“可惜。你和你岳父一样固执。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无线电中断。

几乎同时,匪徒们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发动了更猛烈的进攻。显然,沈墨轩给了他们新的指令。

“柱子!带她们走!现在!”程瀚大吼,同时开枪撂倒两个冲在最前面的匪徒。

柱子一咬牙,背起丽媚,拉着苏梅向后山冲去。苏梅回头,看到程瀚站在窑洞门口,浑身浴血却如磐石般屹立,泪水模糊了视线。

“走啊!”程瀚回头嘶吼。

三人消失在树林中。程瀚和那名战士且战且退,将匪徒引向相反方向。

子弹如雨。战士中弹倒下,临终前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与几名匪徒同归于尽。

程瀚退到村尾的碾盘后,枪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匪徒们围了上来,狞笑着。

他看了看西边的天空,那里是延安的方向。

然后,他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永别了,同志们。”

就在他要扣动扳机的瞬间,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天空——是炮弹!

“轰!轰!轰!”

炮弹精准地落在匪徒群中,炸得人仰马翻。紧接着,嘹亮的冲锋号响起,一队身穿灰色军装的八路军战士如猛虎下山,从西侧山坡冲杀下来。

“同志们!坚持住!援兵来了!”

是延安派来接应的部队!

程瀚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手中的枪缓缓垂下。他看到了红旗,看到了熟悉的八角帽,看到了希望。

最后一个意思是:柱子他们……安全了吗?

然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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