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棍的家在寒石村算是顶好的了,虽也是土坯房,但墙壁厚实,屋顶茅草整齐,甚至还围了个小小的院子。堂屋里点着油灯,比苏家那破屋亮堂不少,但也透着一股子压抑的气息。
王老棍端坐在一张掉漆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慢悠悠地呷着里面不知是水还是劣质茶汤的东西。王癞子站在他身后,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苏明远和苏晚晚被带进来,父女二人站定,微微躬身行礼。
“王里正。”苏明远声音平稳。
王老棍眼皮都没抬,吹了吹碗里的热气,拖长了调子:“苏明远啊……听说,你们苏家,最近挺忙活啊?”
苏明远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回里正的话,初来乍到,为了糊口,不敢不忙。”
“糊口?”王老棍终于抬起眼皮,那双三角眼像毒蛇一样盯住苏明远,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怕是不仅仅是为了糊口吧?我听说……你们在屋后头,又是挖土又是生火的,鼓捣出些……不该鼓捣的东西?”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苏明远的反应。
苏明远手心微微出汗,正要开口辩解,身边的苏晚晚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上前半步,对着王老棍福了一礼,声音清脆如泉:
“回里正爷爷的话,我们确实鼓捣了点东西。”
她这话一出,不仅王老棍和王癞子愣住了,连苏明远都惊愕地看向女儿。这怎么还自己承认了?
苏晚晚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少女的“忐忑”和“实诚”:“里正爷爷您真是明察秋毫。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家里一点盐都没了,人都快没力气了。我爹娘愁得不行,我……我就想起以前在一本破杂书上看到个土法子,说能用那种带咸味的土试试弄出点盐星子来救命。我们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胡乱试了试,没想到……还真弄出来一点点,又苦又涩,难吃得很,但总比没有强。”
她语速不快,条理清晰,将“私自制盐”这件可能掉脑袋的大事,轻描淡写地说成了“走投无路下的无奈尝试”和“不值一提的土法子”,重点突出了“难吃”、“一点点”和“为了救命”。
王老棍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瘦弱,眼神却异常清亮沉静的小丫头,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他原本打算用“私制盐铁”的重罪来恐吓拿捏苏明远,没想到被这小丫头三言两语,把性质完全扭转了。
“土法子?一点点?”王老棍哼了一声,语气依旧阴沉,“说得轻巧!你们可知私自制盐是何等大罪?按律,轻则流放千里,重则砍头!你们本就是戴罪之身,还敢知法犯法?”
他试图重新掌握主动权,施加压力。
苏晚晚脸上适时地露出“害怕”的神色,声音也带上了些许颤抖:“里正爷爷息怒!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这是犯法的!那杂书上没写……我们只想着活命……求里正爷爷开恩!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眼圈立刻泛红,看起来楚楚可怜,完全是一副被吓坏了的小女孩模样。
苏明远虽然不明白女儿为何要示弱,但他相信女儿必有深意,也连忙躬身附和:“是啊,王里正,我们确实不知这是犯禁之事,只为活命,绝无他意!求您高抬贵手!”
王老棍看着眼前“惶恐”的父女二人,尤其是苏晚晚那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的戒备稍稍放松了一些。看来苏家确实是走投无路了,而且似乎并不清楚这土法制盐的真正价值和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报官?对自己没好处。不如……
他敲了敲桌子,故作沉吟状:“唉,念在你们初犯,又是为了活命,情有可原。本里正也不是那不近人情的人……”
苏晚晚心中冷笑,知道戏肉要来了。
果然,王老棍话锋一转:“不过,这规矩就是规矩,犯了错,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这样吧,你们把那制盐的土法子,还有弄出来的那点‘盐星子’,都交上来,由村里统一处置。以后,也不许再私下鼓捣了,听见没有?”
他终于图穷匕见,目标是那个能持续产盐的“土法子”!
苏明远脸色一变,正要说话,苏晚晚却抢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天真”的疑惑:“交给村里?里正爷爷,您的意思是……以后村里会统一制盐,分给大家吃吗?”
王老棍被她问得一噎,含糊道:“这个……村里自有安排!”
苏晚晚却像是没听懂他的敷衍,反而眼睛一亮,顺着他的话说道:“那太好了!里正爷爷真是为民着想!这土法子虽然出的盐又苦又少,费柴火还费力气,但要是村里组织人手来做,肯定比我们自家瞎鼓捣强!要是真能让大家都能吃上点盐,哪怕味道差些,也是天大的好事!我们苏家愿意把这土法子献给村里!”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心为全村人着想,直接把王老棍架到了“为民造福”的火上烤!而且点明了这法子“费柴费力”、“盐苦量少”,降低了其在他心中的预期价值,却强调了“全村受益”的可能性。
王老棍被她这番以退为进、冠冕堂皇的话堵得胸口发闷。他本来只想独吞这法子牟利,哪想过要分给那些穷哈哈?可这话被这小丫头抢先说出口,他若直接反对,岂不是显得他这个里正自私自利?
他盯着苏晚晚,眼神阴晴不定。这小丫头,是真傻,还是装傻?
苏晚晚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纯真”和“期盼”的表情,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她在赌,赌王老棍更看重长远利益和稳住局面的重要性。
果然,王老棍权衡利弊后,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咳咳……你个小丫头,倒是会说话。既然你们苏家有这个心,那……本里正就替村里收下了。以后这制盐的事,就由村里来办。至于你们苏家……献法有功,之前说的‘孝敬粮’,这个月就免了!以后好好开荒,安分守己,村里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他到底老奸巨猾,顺势免了苏家这个月的“孝敬”,既显得自己大度,又安抚了苏家,更重要的是,将这制盐之法名正言顺地收归己用(他理解的村里,自然就是他自己)。
苏明远听到免了孝敬粮,心中稍松,知道这已是目前最好的结果,连忙躬身:“多谢里正!我们一定安分守己,努力开荒!”
苏晚晚也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一丝冷光,乖巧道:“谢谢里正爷爷。”
“行了,法子留下,你们可以回去了。”王老棍挥挥手,有些不耐烦。他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利用这法子给自己捞取最大的好处。
走出王老棍家那令人窒息的堂屋,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苏明远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看向身边神色恢复平静的女儿,心中充满了后怕和惊叹。
“晚晚,刚才……”他欲言又止。
苏晚晚挽住父亲的胳膊,低声道:“爹,祸水东引,暂求安宁。法子给他,麻烦也给他。我们只要眼前的喘息之机。”
苏明远看着女儿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女儿又一次,用她的智慧和勇气,为这个家在绝境中,撕开了一道生存的缝隙。
只是,将制盐之法交出去,真的能换来安宁吗?王老棍那只老狐狸,恐怕不会就此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