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的铃铛声远去了,可他那几句关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话,却像烧开的滚水,在苏家破屋里翻腾不休。
“回家!咱们能回家了!”赵氏第一个冲回院子,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她一把抓住苏明德的胳膊,用力摇晃着,“他爹!你听见没?咱们不用在这鬼地方待了!能回江南了!我的老天爷啊!”她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也不知是高兴的还是心酸的。
苏明德也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咧着嘴傻笑,不住地点头:“回!回!这破地方,喝风吃沙的,老子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奶奶周氏被苏秀秀和小草搀扶着坐下,老人家激动得浑身发抖,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祖宗显灵……菩萨保佑啊……我就说,咱们苏家是书香门第,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能回去了,老头子,咱们能带着儿孙回去了……”她喃喃着,仿佛已经看到了故乡那青砖黛瓦的老宅。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苏明义,也用力搓着粗糙的大手,眼眶泛红,对苏明远道:“老二,爹娘年纪大了,能叶落归根,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他想起老家那几亩虽然不丰腴但至少温暖的水田,想起不用再面对这冻得梆硬的土坷垃,心里就一阵松快。
王月娥搂着小草,默默垂泪,却是欢喜的泪。苏青松年轻的脸庞上也充满了激动和憧憬,京城,科举,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似乎又有了实现的可能。
整个破屋里,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气氛,仿佛连日来的艰辛、困苦,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只有两个人,在这片狂喜中,还保留着一丝异样的冷静。
一个是苏明远。他站在屋子中央,看着欣喜若狂的家人,眉头却微微蹙着。他抬手,示意大家稍微安静一下。
“爹,娘,大哥,老三,你们都先别急。”苏明远的声音依旧沉稳,带着一种让喧闹稍稍平息的力量,“货郎的话,毕竟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十分准。这大赦天下,范围有多广?是否囊括了我们这种被族亲牵连的案子?朝廷的正式公文何时能到我们这偏远之地?这些都还是未知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咱们现在高兴,为时尚早。别到时候空欢喜一场,那滋味更难受。”
这话像一瓢凉水,让炽热的气氛稍微降温。
赵氏立刻不乐意了,尖声道:“二哥!你这是什么话?货郎走南闯北,消息最是灵通,还能有假?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这是祖制!咱们苏家又没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怎么就不能赦了?你就是太小心!”
苏明德也嘟囔道:“就是,二哥,盼了这么久的好消息,你就别泼冷水了。”
另一个保持冷静的,就是苏晚晚。她站在母亲李慧心身边,看着家人们截然不同的反应,心里也是波涛汹涌。能离开这里,回到更文明、更安全的南方,她当然愿意。但是……
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爹说得对,消息还没证实,咱们确实不能全信。而且,就算真的赦免了,咱们……怎么回去?”
她这个问题很实际,一下子把众人从对故乡的美好幻想中拉回了现实。
“这一路几千里,盘缠从哪里来?”苏晚晚继续道,“咱们现在身无分文,仅有的这点口粮,还是刚看到点指望。路上吃什么?住哪里?爷奶年纪大了,经得起长途跋涉吗?”
她每问一句,众人的脸色就凝重一分。
赵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无法反驳。盘缠?他们现在连买根针都要用东西换,哪来的盘缠?这一大家子人,路上吃喝拉撒都是天文数字。
苏明义脸上的喜色也褪去了,变回了那个愁苦的庄稼汉模样:“晚晚说得是……这……这没盘缠,可咋整?”
苏明远赞许地看了女儿一眼,接过话头:“晚晚考虑得周全。而且,还有一件事,”他目光沉静地看向窗外的院子,那里有他们刚刚开垦出来的、浸润着全家汗水的土地,还有那些在春风中微微摇曳的、嫩绿的幼苗,“咱们要是走了,这地怎么办?这些刚种下去的苗怎么办?寒石村这边,咱们好不容易才算是……勉强扎下一点点根。”
这话勾起了众人复杂的情绪。是啊,这片土地虽然贫瘠,虽然给了他们无数苦头吃,但也是他们用双手一寸寸开垦,用汗水一滴滴浇灌的。那些苗,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说走就走,谈何容易?
赵氏不服气地反驳:“根?什么根!这破地方算什么根?咱们的根在江南!在老家!只要能回去,这破地、这破苗,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可惜的!”
“可惜!”一向温顺的王月娥却忽然小声却坚定地开口,“他三婶,那是青松、他爹、他二叔,手上磨了多少血泡才开出来的地……那苗,是晚晚和慧心妹子费了多少心思才保住的……怎么能说不可惜?”她说着,眼圈又红了,这次却不是为了能回家,而是为了这即将被抛弃的心血。
苏青松也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上还未完全消退的茧子,沉默不语。
奶奶周氏叹了口气,脸上的喜悦淡去,换上了深深的疲惫和矛盾:“老大媳妇说得也在理……可……可老家……终究是根啊……”
破屋里陷入了沉默。狂喜过后,现实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砸来,让苏家人从云端跌落,重新面对冰冷而复杂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