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踩着积雪往椒房殿走,靴底碾过碎冰的脆响在巷弄里格外清晰。
杨大人的马车已辘辘驶远,可那道像坠了铅的目光还黏在她后颈——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从前在侯府,嫡母罚她跪祠堂时,廊下的老柳树投下的阴影,便是这样又沉又凉。
娘娘,陈婶的信。小宫女捧着铜手炉候在殿门口,哈出的白气里裹着颤音,她天没亮就等在偏门,说有急事。
顾昭宁接过信笺,指尖刚触到封口的朱砂印,便闻到股淡淡的艾草味——陈婶的儿子在药铺当学徒,这是她特有的标记。
展开半页素纸,上面只画了座歪脖子树,树根处点了三个墨点。
她瞳孔微缩——城郊破庙后那棵老槐,树下埋着三坛账本,是去年北疆军粮被克扣的铁证。
备车。她将信笺拢进袖中,转身对小宫女道,挑十个精壮的暗卫,马厩里那匹乌骓牵出来。
娘娘要出宫?小宫女急得手炉差点掉地,昨儿才出了杨府的刺客,赵公公特意交代......
去尚衣局拿身粗布衣裳。顾昭宁打断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治家要略》,你当我要学那些贵女招摇过市?
半个时辰后,她已混在进城卖炭的车队里。
灰布斗篷裹得严实,只露出半张被炭灰蹭脏的脸。
马车过城门时,守城兵丁掀帘扫了眼,见是堆黑黢黢的炭块,挥挥手便放行了。
往城南破庙。她掀开车帘缝隙,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飞檐对车夫道。
车夫是暗卫假扮的,应了声便拐进窄巷。
车轮碾过结霜的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极了侯府冬夜,她蹲在灶房里拨火时,柴枝爆裂的响动。
破庙的门轴果然没上油,推开时一声,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顾昭宁绕到后殿,老槐树的枝桠在雪地上投下蛛网似的影子。
她蹲下身,用随身带的银簪戳了戳树根旁的冻土——硬得像块铁。
娘娘,我来。暗卫小吴从怀里摸出短刀,这土冻了三四尺深,得用热酒浇。他解下酒囊,往树根周围浇了一圈,等冻土稍软,便挥刀挖起来。
挖到第三尺时,刀尖的一声磕在陶坛上。
顾昭宁蹲下去,用袖口擦净坛口的泥,封条上的镇北军三个字还清晰可见。
她喉头一紧——镇北军是北疆最精锐的边军,军粮竟被人以为名截了三成,怪不得去年冬天,北境传来二十里冻毙的士卒。
收起来。她声音发哑,连坛一起带回宫,找个信得过的匠人开。
暗卫刚要抬坛,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顾昭宁脸色骤变,拽着小吴闪进供桌后的暗格——这庙她上个月便摸过,供桌下有个能藏人的地窖。
搜仔细了!外面传来粗哑的男声,那娘们要是拿了账本,咱们都得掉脑袋!
顾昭宁屏住呼吸,透过暗格缝隙往外看。
为首的是个穿玄色斗篷的汉子,左腕有道刀疤——正是陈婶说的玄色斗篷男子。
他踢开供桌,刀尖挑开神龛后的布幔,露出个半人高的洞。
他奶奶的,晚来一步!汉子踹了槐树一脚,走,去城门堵!
马蹄声渐远,顾昭宁扶着供桌站起来,额角沁出冷汗。
小吴抹了把脸:娘娘,这伙人像是早知道咱们要来。
陈婶的信被截了。她攥紧银簪,簪头的珍珠硌得掌心生疼——那是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有人盯着陈婶,也盯着我。
回宫的路上,她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脑子里像滚着团乱麻。
杨威不过是跳出来的棋子,杨大人的马车停在月华门,分明是来探风声;玄色斗篷男子能调动城防,背后怕不是有军方的人。
北疆军粮案,镇北军参将周平上个月刚递了告老折子,难不成......
娘娘,到了。小吴掀开车帘,冷风灌进来,她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车窗外已暮色四合。
椒房殿的灯笼亮着暖黄的光,赵公公候在阶下,见她下车,急得直搓手:陛下在御书房等您大半个时辰了,说北疆八百里加急。
御书房的炭火烧得正旺,萧承煜站在地图前,指尖重重按在镇北军三个字上。
听见脚步声,他转身时眼底燃着火:周平死了。
顾昭宁脚步一顿——周平正是她方才想到的参将。
坠马。萧承煜扯下腰间玉佩砸在案上,玉碎的声响惊得烛火乱晃,他的亲兵说,马被蛇惊了。
可镇北军驻地在漠北,腊月里哪来的蛇?
顾昭宁解下斗篷,露出里面染了炭灰的粗布衣裳。
她将陶坛放在案上,封条镇北军三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陛下要看的东西,在这儿。
萧承煜的手悬在坛口,迟迟没动。
他望着她染灰的袖口,又望进她眼底——那里像口深潭,倒映着他从未见过的暗涌。
宁儿。他的声音放软了些,你可知周平是镇北王的老部下?
她当然知道。
镇北王手握北疆二十万大军,是先帝亲封的异姓王。
若军粮案牵连到镇北王府......
所以更要查。她伸手按住他的手背,家宅不清则主母忧,边疆不稳则帝王忧。
陛下要的是朗朗乾坤,不是表面的太平。
萧承煜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
他盯着她鬓边的珍珠簪,那是他从未见她摘下过的东西:明早让赵公公带三十个暗卫随你,去北疆。
她愣住:陛下......
我要你亲眼看看,那些被截的军粮,是不是进了镇北王府的粮仓。他松开手,提笔在折子上批了行字,这是调兵符,北疆十二卫见符如见朕。
顾昭宁接过兵符,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心口。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突然想起破庙里那个玄色斗篷的刀疤——他临走时说的堵城门,怕不是冲她来的。
可此刻,萧承煜眼底的信任比任何护甲都坚固。
臣女领旨。她福了福身,珍珠簪在发间轻颤,只是......
只是什么?
请陛下派人保护陈婶母子。她想起白日里陈婶信上的艾草味,他们这条线,不能断。
萧承煜点头,召来赵公公耳语几句。
等殿内只剩两人时,他突然说:你鬓角的灰没擦干净。
顾昭宁摸了摸脸,指尖沾了些黑炭。
她刚要擦,萧承煜已掏出手帕,轻轻替她抹去:下次,莫要再扮村妇。
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突然觉得喉头发紧。
从前在侯府,嫡姐总说帝王心冷似铁,可此刻,他掌心的温度比炭盆还烫。
她应了,声音轻得像片雪,但下不为例。
第二日卯时三刻,顾昭宁带着暗卫出了城门。
北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她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将兵符揣进贴胸的位置。
镇北王府的粮仓,北疆冻毙的士卒,玄色斗篷的刀疤......所有线索都像串在一根线上的珍珠,只等她找到线头。
马蹄声踏碎晨雾,她摸了摸鬓边的珍珠簪——生母说过,守拙藏锋是为了拨云见日。
今日,她要替那些冻死的士卒,拨云见日。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离城门十里外的茶棚里,玄色斗篷的刀疤正盯着她的车驾。
他摸出怀里的信鸽,刚要松手,却见棚外闪过道明黄身影——是赵公公的亲卫。
刀疤脸色骤变,信鸽一声飞走,却不是往京城,而是往更北的方向。
北疆的风雪里,一场更大的棋局,正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