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礼是个做事极有分寸的人,但这回从慈宁宫偏殿出来时,脚步却有些乱。
他手里捧着个满是灰尘的紫檀木匣,那是刚从一尊半人高的铜鎏金佛像底座里撬出来的。
顾昭宁正坐在偏殿的罗汉榻上,手里剥着一颗在这时节并不多见的荔枝。
汁水染了指尖,她也没急着擦,只挑眉看了一眼周怀礼那两只沾满铜绿的手。
“撬开了?”
“是。”周怀礼把木匣呈上来,声音压得很低,“佛像底座是空的,封口用了糯米浆和着铁水,若是不用那把特制的凿子,硬砸都砸不开。”
匣子里没有什么金银细软,只躺着一封泛黄的信笺,纸张脆得像是秋后的枯叶,稍一用力就能碎成渣。
顾昭宁擦净了手,捏起那信笺的一角。
信没头没尾,字迹却刚劲有力,透着股行伍之人的杀伐气。
只是内容让人心惊——“北境旧事,斩草未除根,林氏遗孤尚存。”
二十年前,北境兵变。
这几个字在顾昭宁脑子里转了一圈,撞出一声沉闷的响。
那是先帝还在位时的旧账,说是边军哗变,领头的林将军被定性为叛逆,全族男丁处斩,女眷充入教坊司。
她没说话,只是把信纸对着烛火照了照。
纸张的纤维里,透出一股陈年的霉味。
“去请陛下。”顾昭宁把信纸放回匣子,“就说我这儿有坛存了二十年的陈酿,请他来品品。”
萧承煜来得很快。
他进门时,身上还带着御书房的墨香。
见顾昭宁神色凝重,他挥退了左右,在那张信纸前看了许久。
“林氏遗孤……”萧承煜的手指扣在桌案上,指节有些泛白,“当年朕虽年幼,却也记得林家满门抄斩的惨状。刑部的卷宗里,林家那个刚满周岁的小儿子,是验明正身死在乱军之中的。”
“死人是不会让太后把信藏进佛像肚子里,供奉这么多年的。”顾昭宁起身,从书架最顶层抽出一卷早已积灰的《大昭兵备录》,“妾身让人查过,当年平叛后,有一户往来边境贩卖皮货的商贾,突然歇了生意,举家迁往江南。而那林家的小儿子,若还活着,今年正好弱冠。”
萧承煜的目光在那本兵备录上停了一瞬,随即看向顾昭宁:“你想动江南?”
“动不得。”顾昭宁摇头,顺手给萧承煜倒了杯热茶,“这时候派人去抓,只会把这潭水搅浑。既然太后留着这封信,说明这‘遗孤’既是隐患,也是筹码。有人想让他死,自然就有人想让他活。”
她走到窗边,折了一枝探进来的海棠花,指尖在花瓣上轻碾:“周怀礼,传个话出去,就说太庙年久失修,本宫要派身边的掌事姑姑南下,去江南采办些修缮用的楠木。另外……”
她顿了顿,将那朵被碾碎的海棠花扔出窗外:“告诉六宫,太后娘娘受了惊吓,积郁成疾,怕是就在这两日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日功夫就传遍了红墙黄瓦的每一个角落。
慈宁宫的药味更浓了。
三日后的晌午,日头毒辣。
御膳房送去慈宁宫的一盅燕窝粥,刚过二道门,就被周怀礼截了下来。
送粥的是个在御膳房当差五年的掌膳宫女,平日里老实巴交,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可当周怀礼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时,她那一向端得极稳的手,突然抖得像筛糠,滚烫的燕窝粥泼了一地。
这一泼,地砖缝里的蚂蚁没过一会儿就蜷成了一团黑渣。
人被拖进慎刑司时,嘴还硬得很。
直到周怀礼把那双从她床铺夹层里搜出来的、绣着特殊纹样的虎头鞋扔在她面前,这宫女才瘫软在地,哭得那是鼻涕一把泪一把。
原来这宫女是太后身边那位被处死的徐嬷嬷的干女儿,自小就被安排进宫,像颗钉子一样钉在御膳房,只等最后这一哆嗦。
“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并不是兵变。”宫女哆哆嗦嗦地供述,声音在阴暗的刑房里回荡,“嬷嬷喝醉时说过,那是一场局。有人想要兵权,逼着林将军反,林将军不肯,这才有了后来的灭门惨案。那人……那人手眼通天,连先帝都被蒙在鼓里。”
周怀礼捧着那份沾着血手印的供词回到凤仪宫时,天已经黑透了。
顾昭宁坐在灯下,翻看着那份供词,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的目光落在供词末尾那处模糊的描述上——那宫女提到,徐嬷嬷曾有一枚从未示人的私印,说是当年那“那人”给的信物。
徐嬷嬷死后,那印不知所踪。
顾昭宁放下供词,从袖袋深处摸出一枚极小的玉印。
这东西是她前几日清点太后私库时,在一个不起眼的妆奁夹层里翻出来的。
印章只有拇指大小,玉质通透,却因年代久远沁了些血色。
她取了印泥,在供词空白处轻轻一盖。
鲜红的印记清晰地显现出来,是一只首尾相连的麒麟纹,中间却少了一块,像是一把残缺的钥匙。
顾昭宁拿起手边那卷关于二十年前兵变的旧档,将那枚新盖的印记,与卷宗上一处模糊不清的落款比对。
严丝合缝。
那卷宗上的模糊印记,哪里是什么污渍,分明是有人在销毁证据时,不慎留下的残影。
屋里的烛火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开端。”顾昭宁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死寂。
她用指腹摩挲着那枚冰凉的玉印,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太后不过是那人手里的一把刀,真正的执棋人,在二十年前就布好了局。”
她抬起头,看向站在阴影里的周怀礼,将那枚玉印收进掌心,紧紧攥住。
“备马。”顾昭宁站起身,裙摆划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既然江南有故人,这出戏,咱们就得换个台子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