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怎么说?”顾昭宁的声音没带半点颤音,甚至比平日里问“晚膳吃什么”还要平稳几分。
她手里的剪刀还没放下,只是一下下地空剪着,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那大宫女把头磕在地上,梆梆作响:“太医说……那是急火攻心,这会儿人已经迷糊了,嘴里只喊着要见皇后娘娘,说是……说是有些体己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体己话。
这两个字在顾昭宁舌尖上滚了一圈,泛起一股馊味。
慈宁宫那位若是真有什么体己话,那大约也是要裹着砒霜喂进她嘴里的。
赵仲元的脑袋刚挂上辕门,这边就病得要交代后事,这戏折子排得未免太紧凑了些,连口气都不让人喘。
“本宫知道了。”顾昭宁放下剪刀,随手理了理袖口的褶皱,“去库房把那支百年老参取来,太后娘娘既然想见本宫,本宫自然要去做个孝顺媳妇。”
出了凤仪宫,外头的风透着股阴湿。
顾昭宁坐在凤辇上,没让人放下帘子。
路过御花园时,几个粗使太监正蹲在墙根下烧落叶,烟气顺着风飘过来,呛鼻得很。
顾昭宁眯了眯眼,目光在那堆灰烬上停了一瞬。
“周怀礼。”她低声唤道。
一直跟在凤辇旁的周怀礼立刻凑近:“娘娘?”
“查查慈宁宫这两个月的炭火账。”顾昭宁没看他,视线依旧落在那些飞舞的灰烬上,“太后爱洁,以前最嫌弃炭灰味,这几个月慈宁宫倒出去的灰,是不是有些多了?”
周怀礼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
到了慈宁宫,药味浓得像是把整个太医院都搬来了。
顾昭宁迈过门槛,还没进内殿,就听见里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滚!都给哀家滚!”
那是太后的声音,中气虽不足,却还没到奄奄一息的地步。
顾昭宁在门口站定,接过宫女手里的参汤,挥退了左右,独自掀帘走了进去。
床榻上的妇人发髻散乱,那双总是精光四射的眼睛此刻满布红丝,死死盯着走进来的顾昭宁,像是一头落入陷阱还在龇牙的困兽。
“你来了。”太后喘着粗气,指甲抠着锦被上的绣花,“哀家以为,你会趁机在那参汤里下点东西。”
“儿臣不敢。”顾昭宁把碗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太后是长辈,长辈教训,晚辈听着便是。只是这‘体己话’,不知是要说给儿臣听,还是说给旁人听?”
太后冷笑一声,没接话。
顾昭宁也不急,自顾自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太后是在等北边的消息吧?”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让床榻上的人猛地直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怪响。
就在这时,周怀礼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外回廊的阴影里,对着窗缝,比了一个“三”的手势。
三天。
从慈宁宫送出去的那些所谓“废弃炭灰”里,混杂着烧得半焦的纸屑。
周怀礼是个细致人,带着内廷司的人把那些灰筛了三遍,终于拼凑出几句残缺不全的话。
其中最触目惊心的八个字是——“时机成熟,另立新君”。
顾昭宁看着太后那张瞬间灰败下去的脸,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却也更加沉重。
这宫里的贪,贪财好治,贪权难医。
“太后娘娘,您那几个送信的心腹太监,这会儿应该还在慎刑司喝茶。”顾昭宁转过身,逆着光,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至于那位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接您密信的‘忠臣’……”
她顿了顿,从袖中抽出一张轻飘飘的纸笺。
那是她昨夜模仿太后的笔迹,耗费了半宿心神写就的一道“懿旨”。
纸上的墨迹,是用慈宁宫特有的松烟墨调出来的,连盖印的位置都与太后的习惯分毫不差。
“那位大人收到您的‘急令’,让他今夜子时带兵入宫‘勤王’,怕是这会儿正在磨刀呢。”
太后浑身一震,死死盯着那张纸,嘴唇哆嗦得厉害:“你……你竟敢假传懿旨!这是死罪!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诛九族?”顾昭宁走近两步,将那张废纸扔进案头的香炉里,看着火舌瞬间将其吞没,“太后娘娘,您若真的勾结边将谋逆,那才是真正的诛九族。儿臣这是在帮您……清理门户。”
火光映在顾昭宁的眼底,明明灭灭。
那晚,京城的夜空格外黑。
那位被“懿旨”调动起来的边军旧将,带着五百亲兵,趁着夜色摸到了神武门外。
他以为迎接他的是荣华富贵,是从龙之功。
然而,城门没开。
从城墙上垂下的,不是接应的绳索,而是一张张冰冷的强弩。
没有厮杀,没有呐喊。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狩猎。
那五百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早已埋伏好的禁军像包饺子一样围了个严实。
那位将军被按在地上时,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伪造的信,嘴里大喊着“奉太后旨意”。
可惜,这旨意,没人认。
萧承煜站在城楼上,看着底下的闹剧收场,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阴影里的顾昭宁。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指。
这一夜,慈宁宫的灯火亮了一整晚,却再也没传出半点声响。
太后瘫坐在床上,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更漏声,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
她看着顾昭宁,眼神里终于没了往日的高高在上,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与绝望。
“你以为你能掌控一切?”太后嘶哑着嗓子,“你不过是个庶女!这大昭的江山,这后宫的凤位,从来不是给庶女坐的!”
顾昭宁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神色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出已经散场的戏。
“庶女也好,嫡女也罢。”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在这宫里,谁能把这乱成一团麻的日子理顺了,谁才是正主。家不宁,国难安。太后娘娘,您把这天下当成了您娘家的后院,这才是您输的根本。”
她没再看太后一眼,转身走出了那充满药味与腐朽气息的寝殿。
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将那一室的狼藉与不甘关在了黑暗里。
周怀礼候在殿外,见她出来,低声道:“娘娘,人都拿下了。那位将军招得很快,连太后许诺事成之后封他做异姓王的字据都吐了出来。”
“烧了吧。”顾昭宁抬头看了看天,东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陛下不想看见那些东西,也不想让天下人知道,他的生母曾想过要他的命。”
周怀礼一愣,随即深深低下了头:“是。”
顾昭宁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回走,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这一局,看似赢了,可她心里清楚,这宫里的棋,从来就没有下完的时候。
太后是倒了,可只要这权力的椅子还在,总会有人想要爬上去。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座巍峨深邃的慈宁宫。
晨光熹微中,那座宫殿显得格外孤寂,像一座华丽的坟墓。
“把这出戏的尾巴收干净。”她对着空荡荡的宫道轻声说道,“太后病重,需静养,自今日起……慈宁宫,闭门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