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宫闱,晚风凉凉,空气中浮动着玉兰的冷香。
温珞柠能洞察到的后宫局势,其他在深宫中沉浮多年的妃嫔自然也能想到。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瑾贵嫔王令昭,更非愚钝之人。
翠微宫正殿内。
沉水香的青烟在鎏金博山炉中袅袅盘旋,却驱不散那份凝滞的沉寂。
瑾贵嫔斜倚在铺着软烟罗锦垫的榻上,神色复杂难辨。
她确实渴望一个孩子,一个能巩固她地位、最好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
但她从未想过,会是在如此众目睽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骤然推至这风口浪尖。
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凝神,不敢打扰主子的沉思。
大宫女挽雪悄步上前,将一盏新沏的参茶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娘娘,秦嬷嬷方才来请示,说宫中旧例,遇此大喜之事,当以金线绣制婴孩的襁褓,不知娘娘可要现在挑选花样线色?”
挽雪深知主子多年来暗中调理,汤药不断。
如今得偿所愿,本该是春风得意、大加庆贺之时。
可自宫宴归来,主子却一直凝神静默,眉宇间不见多少真切喜色,反倒笼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沉郁。
连带着宫内上下伺候的宫人,个个心下惴惴。
瑾贵嫔恍然回神,抬眸看向心腹,也听出来了挽雪言语中的提醒之意。
是了,这是大喜之事。
无论前路有多少明枪暗箭,她终究是怀上了龙裔。
她有显赫的门第作为倚仗,有多年宫中经营的心计与眼线,更有陛下多年来不算浓烈却始终未断的恩宠。
谁敢轻易动她的孩子,便要做好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
“传话下去,”
瑾贵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与果决,“本宫有孕,翠微宫上下同喜,赐宫人四季新衣各两套,另赏三个月双倍月例。
着秦嬷嬷亲自督办,务必周全体面。”
“是,奴婢这就去传话。”
挽雪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屈膝行礼后悄步退下。
殿内气氛顿时松快了几分,侍立的宫人们眼中都流露出感激与喜悦。
......
与此同时,霁月轩内,小福子奉温珞柠之命,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太医局。
当他说明是替温贵人请太医时,太医局内当值的几位太医面面相觑,神色间都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推诿。
谁不知道那位温贵人如今地位尴尬,沉寂两年刚刚复宠,又开罪了身怀龙裔的岚嫔,被陛下冷落?
为她看诊,既无丰厚赏赐可图,又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实非美差。
几人互相递着眼色,嘴上客套着“稍安勿躁”、“即刻派人”,身子却都安稳地坐在原处,无人主动起身。
小福子心中焦急,却也不敢表露。
只得陪着笑脸,再次恳求:
“给各位大人添麻烦了,实在是主子身子不适,还烦请哪位大人慈悲,辛苦移步一趟?”
一时间,厅内只闻书页翻动和清嗓子的细微声响。
依旧无人应承。
就在小福子忍不住要把喜事,直言相告的时候,角落处,一位一直默然翻阅古籍的太医缓缓合上了手中的《本草经集注》,站起身来。
“陈某去看看吧。”
众人目光霎时汇聚过去。
说话的是陈太医,年近五旬,鬓角已染微霜,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深青色七品太医官服。
他在太医局中资历颇老,却因性情耿直、不擅逢迎。
加之用药力求稳妥、不尚险奇,向来不为各宫得宠的主位娘娘所喜。
常年值守些无关紧要的时辰,或为一些不得宠的低位妃嫔、老迈宫人看诊,是个无人愿意轻易沾染的冷灶。
小福子见状,心里也迟疑了一下。
这位陈太医的医术……听闻是极扎实的,只是这性情……
可瞧着那几位平日颇受追捧的太医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全然没有动弹的意思,他别无选择。
只得挤出感激的笑容,对着陈太医深深一揖:
“那……便有劳陈大人了!”
陈太医神色平淡无波,只微微颔首,拎起一旁那只边角有些磨损的旧药箱:
“带路吧。”
太医局距长杨宫路途颇远,小福子引着陈太医穿行在朱红宫墙与青灰甬道之间,走了约莫一刻钟,方才抵达这处位于宫苑西北角的僻静院落。
入了正厅,小福子恭敬回禀:
“小主,太医局的陈太医到了。”
温珞柠端坐于临窗的紫檀木雕花榻上,闻言微微颔首:
“有劳陈太医走这一趟。”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陈太医神色平淡,将药箱置于一旁,并未急于动作,而是先仔细端详了一下温珞柠的面色。
见她虽眉宇间带着些许慵倦,但面色莹润,唇色自然,并非急症之兆。
这才开口询问:
“听闻贵人玉体欠安,不知是何处不适?有何具体症候?”
温珞柠闻言,略显不好意思地浅笑一下:
“其实也并非什么不适。
只是我素来月信不调,间隔两月方至也是常事。
可此次……已逾期三月有余仍未见动静。恰好晨间听闻瑾贵嫔诊出喜脉,心下不免生出些妄念,便想着请太医来瞧瞧,看我是否……
是否也有可能蒙此天恩?”
她的话语带着适当的期盼与一丝不确定,将主动寻医变成了受他人喜讯触动的偶然之举。
若换作其他善于钻营、趋炎附势的太医,听到这些话,内心或许早已嗤笑。
一位失宠禁足、承恩次数屈指可数的低阶妃嫔,竟也敢奢望龙裔?
但陈太医却只平静地点了下头,公事公办道:
“贵人请伸出手来,容下官为您请脉。”
温珞柠依言将一截皓腕轻轻搁在榻边的脉枕之上,含玉立刻上前,将一方洁净的素白丝帕轻轻覆于其腕间。
陈太医落座,三指搭上脉息,凝神细品。
一时间,厅内只闻窗外细微的风声和更漏滴答的动静。
含珠、含玉并两个心腹太监皆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在陈太医那沉静无波的脸上,试图从中窥探出一丝讯息。
不过片刻,陈太医便收回了手,还是那副正经古板的样子:
“恭喜贵人,确实如贵人所料,乃是喜脉,依脉象看来,已三月有余,胎息颇为稳健。”
含珠等人顿时喜形于色,差点要惊呼出声,又赶忙用手掩住。
温珞柠眼中也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唇角扬起真切的笑意。
然而那笑意很快便被一层忧色所取代,她轻蹙蛾眉,担忧道:
“陈太医,我此前毫不知情,日常起居并未特意留意,饮食用度上也未曾避忌……
这对腹中龙胎,可会有碍?”
陈太医沉吟一瞬,谨慎答道:
“贵人不必过虑。方才诊脉,您脉象滑利有力,胎气稳固,并无大碍。日后饮食起居稍加留意,避忌生冷寒凉之物即可。”
温珞柠这才真正松了口气,抚着心口道:
“如此我便放心了,多谢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