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聿修的圣驾并未提前通传,便径直停在了景昌宫门前。
严修仪正由两名宫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在殿内铺着簟席的廊下缓缓踱步以作活动。
听到御驾忽然来到她的宫门口,眸中掠过一丝讶异。
帝王驾临妃嫔宫苑,按常例内廷司会提前些许时辰传来口谕,以便宫中有所准备,从容接驾。
况且算着时辰,陛下这会儿该是在怡春堂,好好安抚骤然失子的岚嫔才对!
怎么会转道来自己宫里?
许多念头在严修仪心中一闪而过,但她迅速敛了心神,将所有情绪完美地收敛于恭顺平和的面具之下。
扶着愈发沉重的腰腹,缓步迎上前去。
“臣妾不知陛下驾临,迎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她说着便要屈膝行礼。
因着身子不便,动作不免迟缓了些。
顾聿修并未等她完全拜下,上前一步,伸手虚托了一下她的肘部,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停留了一瞬,便移向殿内。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你身子重,这些虚礼日后都可免了,随朕进去说话吧!”
“谢陛下体恤。”
严修仪柔声应道,侧身让开道路,跟随在皇帝身后步入正殿。
殿内四角早已悄然置放了雕花铜冰鉴,丝丝缕缕的凉意驱散了些许盛夏的燥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顾聿修径自在主位的紫檀木嵌大理石扶手椅上坐下。
立刻有宫人奉上温茶。
严修仪亲自从宫女手中接过,双手捧到皇帝手边的黄花梨小几上。
一如既往的恭顺温和:
“陛下请用茶。”
顾聿修这才回过神来,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
他只轻轻吹了吹,便又放下。
例行公事似的问道:
“近日身子可还安稳?太医请脉如何说?”
严修仪微微垂首:“劳陛下挂心,臣妾一切尚好。太医昨日才来请过脉,说胎象平稳,只是叮嘱仍需静养,不可劳神动气。”
“嗯,那便好。”
顾聿修应了一声,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便又安静了下来。
殿内一时只闻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响,以及窗外透过菱花格窗隐约传来的蝉鸣。
严修仪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周身笼罩的一层低气压。
尤其是他眉宇间积郁的、几乎不加掩饰的烦躁与心不在焉......
她心中明了。
陛下此番前来,并非是单纯关切她与龙胎。
更像是被某种难以排遣的郁结驱使,信步而至,却又不知该在此处说些什么,或想听到什么。
严修仪恪守着宫规与本分,亦不敢多言,只安静地侍立一旁。
不过片刻。
或许连一盏茶都未凉透,顾聿修便站起身。
“既无事,朕便回去了,前朝尚有政务。”
“臣妾恭送陛下。”
圣驾的仪仗远去,景昌宫正殿内恢复寂静。
方才奉茶的小宫女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失落,低声嘟囔:
“陛下怎的才坐这么一会儿?”
严修仪的目光从空荡荡的殿门收回,落在小几上那盏几乎未动的龙井上。
茶叶渐渐沉底,茶汤颜色变深。
她缓缓抬手,轻轻覆在自己高耸的腹部,感受着内里生命的悸动,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
陛下心绪不佳,能想到来她这里略坐片刻,已是恩典。
然而,这份恩典的实质,她再清楚不过。
自己于陛下而言,首要的是孕育皇嗣的职责,说到底也只是孕育皇嗣的容器而已。
至于容器本身的情感与需求,从来不在九五之尊的考量范围之内。
但,她严梦笙,可以不需要皇帝虚无缥缈的爱重。
只要她能平安诞下皇子,凭借严家的门第与自己的筹谋,在这深宫之中便有了最坚实的立足之本。
其余的,皆可徐徐图之。
......
顾聿修出了景昌宫,默然登上御辇。
仪仗起行,明黄华盖将他沉郁的面容笼罩其中。
方才在严修仪处流于形式、近乎敷衍的探视,非但未能驱散他心头的滞闷与那股无名躁郁,反而添了几分索然无味的空虚。
严氏的小心翼翼、恪守规矩,殿内过于精心维持的宁静祥和,都像一层薄纱。
隔靴搔痒,丝毫触及不到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御前总管李综全觑着皇帝微抿的唇线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翳,小心翼翼地趋前半步,躬身轻声请示:
“陛下,时辰不早,可是摆驾回乾清宫?”
顾聿修倚着辇背,刚准备点头应许。
一个念头却鬼使神差地窜入脑海:去另一个同样怀着他子嗣的宫嫔那里看看……
那个快要被遗忘在角落、安静得过分的身影。
这念头来得突兀,他甚至未及细想,便已躁动而出:
“等等。先不回乾清宫,摆驾霁月轩。”
李综全立刻应道:
“嗻!奴才这就令仪仗转……”
他话未说完,却见顾聿修突然又拧紧了眉头,像是内心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挣扎权衡,最终挥了下手:
“……罢了!政务堆积,不容耽搁。还是回乾清宫批阅奏章要紧!”
“是。”
李综全笑容未变,指挥仪仗依原路前行,心中却掀起了骇浪惊涛。
陛下先是因岚嫔小产而震怒,继而早朝因政务大发雷霆,去了景昌宫探望有孕的严修仪却又心不在焉、坐立不安……
方才竟又突兀地起了去霁月轩的念头,旋即又自行压下?
这接连的举动太过反常!
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飞速回溯陛下对温贵人的所有态度:
起初阴差阳错的偶然临幸,晋封后便是长久的遗忘与忽视,岚嫔之事罚其禁足时的漠然不顾,乃至得知有孕后,仅按宫规制度给予赏赐……
李综全一直笃定地认为,温贵人连同她腹中的骨肉,在陛下心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存在。
甚至始终未被真正放入眼中。
可方才陛下这欲行又止、瞻前顾后的姿态……
分明是心有涟漪微动,牵挂滋生,却又被其自身刻意地压制了下去!
嘶......
这无心,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陛下对那位被六宫公认圣宠稀薄的温贵人……他先前是否判断有误,看得太过肤浅和表面了?
李综全暗自凛然,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告诫自己,需得以十二万分的心思,重新审视、仔细揣摩陛下这晦暗难明、似冷还热的态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