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弦月当空。
等到中秋宫宴终了,温珞柠慢步返回霁月轩时,两盆御赐的花木,已然妥帖地安置在了小院东南角的青石莲瓣纹花台上。
温珞柠得的两盆,一盆是花冠硕大、色如墨玉、花瓣细长微卷的“昆山夜光”,另一盆则是叶片镶着金边、幽香四溢的“玉壶春”。
她于花卉鉴赏一道并非行家,眼光只停留在是否顺眼合意。
但含玉在莳植司待了整整五年,自然是如数家珍。
眼前这两盆,显然是百卉园顶尖花匠耗费心血、依着节气催养出的佳品。
无论是墨菊浓郁深邃的黑亮色泽,还是瑞香枝头初绽的小簇淡紫幽兰,都非寻常市井可见。
昆山夜光的花瓣在廊下灯光映照下,流转着一层暗紫色的幽光,神秘而深邃。
确如其名,一如暗夜深处悄然绽放的奇珍。
玉壶春则枝叶扶疏,暗香浮动,清雅洁净之气氤氲开来,沁人心脾。
其实,花木名贵与否、价值几何温珞柠不甚在意,单以品相香气而论,她瞧着倒也觉颇有几分喜爱。
她借着灯笼的光线仔细欣赏了一番,便吩咐道:
“就将它们安置在这廊下花台上吧,通风透气,晨昏光线也足。”
含珠有些不解,问道:
“小主,这两盆花品相如此难得,香气也好,何不摆在寝殿内?也好时时观赏把玩,闻香养性。”
温珞柠微微摇头:
“墨菊傲霜,瑞香贞静,皆是得天地清气的雅物。
我将它们拘于室内,与暖炉香炭为伴,岂不是平白污了它们的风骨?
更何况,这花虽是陛下赏赐,但从百卉园一路辗转霁月轩,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
若有人心存不轨,暗中在花泥、花粉、枝叶间里头做了些什么手脚,我们久处其中,岂非防不胜防?
不如就让它们待在庭院天地之间,借风沐露,更为稳妥自在。”
听温珞柠这样一说,含珠再看向那两盆雅致花木的目光,顿时充满了警惕。
忙不迭地点头:
“主子思虑周全!奴婢真是愚钝。
既然如此,您可千万离这两盆花远些,莫要多闻多看,更莫要触碰。”
“嗯,我晓得。”
温珞柠颔首,转身正准备回屋时,又停下脚步叮嘱。
“不过,话虽如此,这终究是御赐之物,若在我们霁月轩中枯槁衰败,总归是失了体统。
所以即便放在室外,也需小心照看,不得有半分疏忽懈怠。”
一直候在一旁的小林子闻言,立刻躬身应道:
“小主放心,就交给奴才吧。
奴才定会按着花匠交代的法子,勤加看护,该遮阴时遮阴,该通风时通风,绝不让这两盆花有半点闪失。”
霁月轩里的两个小太监。
小福子机灵活络,口齿伶俐,主要负责对外行走、与各宫打交道、探听消息。主要负责对外走动、探听消息。
小林子则性子沉稳敦厚,手脚勤快,心细如发,一向负责苑内的各项琐碎杂务。
将这两盆御赐的“昆山夜光”与“玉壶春”交给他亲自打理,再由熟知花木习性的含玉从旁指点看顾。
温珞柠自是十分放心。
安排妥当花木之事,温珞柠便转身回了内室。
沐浴更衣后,她松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青丝,只着一件浅碧色软绫寝衣,慵懒地坐在窗边的湘妃竹榻上。
含珠站在身后,用柔软的细棉布巾子,帮她绞干发丝上的水分。
温珞柠捧着一盏温热的杏仁茶,小口小口地慢慢啜饮着。
温润甘甜的滋味自喉间滑入胃腹,渐渐驱散了积攒整晚的拘谨与疲倦。
手中的甜饮见了底,一头乌黑丰密的长发却仍未干透,散发着玉兰香露的清雅气息。
她索性放松了身子,倚靠在榻上引枕堆里。
又叫含珠拿来一把黄杨木宽齿篦,有一下没一下地舒缓着发尾。
一边闲闲地提起方才中秋宴上的种种。
“我原以为,依昭华公主往日对我心存芥蒂的性子,今日这般人多眼杂的场合,必定会寻个由头来寻我的不痛快。
我连她可能发难的角度都在心里预演了几遍,备好了应对的说辞。
谁知她今晚竟异常安分?
只乖乖巧巧地陪在太后娘娘身侧侍奉说话,连眼风都没往我这边扫过一个。”
这种感觉,就好似塾中的先生提前告知要考校功课,学生殚精竭虑、熬夜苦读,将文章背得滚瓜烂熟,严阵以待。
结果次日到了学堂,先生却轻飘飘一句“今日不考了”。
让人那一腔紧绷的心思骤然落空,反倒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来。
含玉刚用银剪子细心剪去烛台上结出的焦黑灯花,让室内光线更明亮均匀些。
闻言,她放下小剪,沉吟道:
“小主,您说……会不会是太后娘娘私下里对公主说了什么?
奴婢前几日仿佛听小福子提过一嘴。
说太后娘娘千秋寿宴过后,似乎接连好几日都召了昭华公主入宫说话,每次时辰还不短。”
温珞柠眸光微动,觉得此言甚是有理。
太后娘娘并非陛下生母,却能在今上登基后稳坐太后宝座,在元配皇后触怒天威被废后的当下,依然能得陛下敬重。
其母家齐府也未受牵连,反而愈发低调沉稳。
足见其为人处世之通透睿智,绝非等闲。
若真是太后娘娘出手管教约束了昭华公主,于自己而言,确是暂时省去了一桩大麻烦。
昭华公主毕竟是陛下长女,又是元后所出的嫡女。
在陛下心中总归分量不同。
加之她已获得陛下恩准,未及笄便能出宫开府,在京中自有公主府邸。
又有太后这一次身份在,出入宫禁颇为方便。
即便她本人心思不算多么缜密恶毒,但若被有心人挑唆利用,真要不管不顾地对自己下狠手。
终究是防不胜防,后患无穷。
温珞柠轻声低语,像是说给自己听。
“太后娘娘的约束……自然是好事。可太后能约束公主一时,难道还能约束她一世?”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昭华公主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骄横与不甘的眼睛。
那并非全然愚蠢的恶毒,而是一种被宠坏了的,认为全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转的固执。
这种固执,往往比纯粹的恶意更难以化解。
因为它根深蒂固,且当事人毫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