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珞柠手中并无其他可堪驱使、能在外周旋打探的心腹之人。
思来想去,权衡再三,只能将探查内务府所备接生嬷嬷与乳母底细背景的重任,交给了小福子。
生产之时,最易被人动手脚、也最防不胜防的便是这些近身伺候之人。
尤其是那些经验老道、深谙各种隐秘手段的接生嬷嬷。
若她们早已被人重金收买或握有把柄,即便有含珠和含玉在一旁寸步不离地盯着,也极难防备那些那些看似无心、实则致命的细微手段。
小福子虽机灵忠心,主子给的银钱也还算宽裕,打点起来并不吝啬。
但他终究只是长杨宫一个无品无级的小太监,人微言轻,在外并无多少体面,许多关节难以打通。
使尽浑身解数,多方打探周旋了几日,却几乎查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他自觉愧对主子的信任与托付,在温珞柠面前回话时,头都深深低垂下去,满是沮丧与自责:
“主子,奴才……奴才没用……”
温珞柠得知后,并未责怪,反而温言宽慰他:
“此事本就不是易事,背后牵扯甚多,让你去查,已是难为你了。
究其根本,是我手中无人可用,并非你之过。
你能查到何种地步,便查到何种地步,无需强求,更不必自责。
即便最终什么都查不出来,也无妨。
你只需慢慢留心,暗中观察即可,横竖离生产之期还有些时日,我们再从长计议。
既然小福子这边进展不顺,为防万一,温珞柠只得另寻他法。
将目光转向了唯一能信赖的专业之人。
于是,每逢陈太医照例前来请脉之时,她便会状若无意地请教许多关于妇人生产的细节与可能遇到的险况,以及如何辨别产婆手法是否专业老道。
并让含珠与含玉在一旁仔细聆听,用心记下。
陈院判虽不直接负责接生,但医术精湛,涉猎广博,于妇科产科一道尤为精通。
见温贵人问得仔细,显然是极为上心和担忧,他便也说得格外详尽。
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产程各个阶段的征兆、时长、产妇应有的感受,到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如血崩、胞衣不下、胎儿横逆的识别与应急征兆。
再到如何从接生嬷嬷的洗手准备、按压手法、言语安抚中辨别其是否经验丰富、心怀坦荡。
他都一一耐心讲解。
含珠与含玉听得极其认真。
恨不得将陈院判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处关窍都刻进脑子里,生怕遗漏半分可能关乎主子和未来小主子安危的紧要信息。
陈太医见她二人如此严阵以待,心下理解,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关乎性命的要害之言:
“妇人生产,虽如过鬼门关,然万变不离其宗。
依老夫数十载所见,其险大抵归于三类,不可不察。
其一,在于胎位。
胎位不正,则产路艰涩,母子皆危。
尤以臀位、横位为最险,譬如逆水行舟,寸步难进,极易导致产程迁延,气息耗尽,危及性命。
其二,在于胎儿形体。
若腹中皇嗣养得过大,肩宽体阔,即便胎位为正,亦可能卡于产门,迟迟不下,谓之‘肩难产’。
此症发作突然,处理需极其迅捷精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其三,在于产后。
孩儿娩出并非万事大吉,产后血崩更是夺命厉鬼,或因胞宫收缩无力,或产道损伤撕裂不止所致。
一旦血涌如注,则危在顷刻,再高明的医术也回天乏术。”
随后他指下凝神,为温珞柠细细切脉,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后方才收回手。
眼中却掠过一丝极慎重的光芒。
“贵人脉象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搏动有力。
可见气血充盈异常,远胜寻常孕妇。
且贵腹膨隆显着,纵横二向皆显饱满,宫高腹围皆超同月龄者……”
他话语微顿,似在斟酌如何表述方能既清晰又不至惊扰孕妇,片刻后方缓声道:
“依据脉象与体征,老夫斗胆揣测,贵人腹中所怀……
很大可能是双生之胎。”
此言一出,不仅温珞柠微微一怔,连侍立一旁的含珠与含玉也屏住了呼吸。
陈太医抬眼,格外凝重:
“若真是双生,自是莫大祥瑞,然于生产之时,却意味着风险倍增。
双胎易致胎位纷杂,产程更易迁延耗力,产妇易气衰力竭,且因胞宫过度伸拉,产后收缩乏力、导致血崩之险,亦远高于单胎。
贵人日后饮食起居、乃至生产筹备,皆需比寻常孕妇更为谨慎周全,万不可有丝毫大意才是。”
这话说得已然十分透彻,却让在场三人心中凛然,感受到沉甸甸的压力。
温珞柠面色不变,微笑向陈太医道谢:
“太医金玉良言,我等铭记于心,多谢您如此费心指点。
不过此事实在重大,许是猜测罢了,在尘埃落定之前,还望陈大人莫要声张,以免徒惹非议。”
“小主放心,微臣省得。
此等关乎皇嗣与贵人安危的未定之事,自然是不该说的绝不对外透露半字。”
陈太医退下后,殿内一时静极。
只剩下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响。
温珞柠的手抚上明显隆起的腹部,指尖能感受到其下有力的胎动,心底却微微发凉。
方才那“双生之胎”的断语如同钟磬,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带来的并非全然喜悦,反而有一缕冰冷的恐惧悄然缠绕上心头。
她恍惚记起曾无意间在某本宫廷秘闻杂录中瞥见的零散记载,或是与宫中老嬷嬷闲谈时听闻的模糊旧事。
双生皇子,于皇家而言,并非总是祥瑞。
有时甚至是需要被谨慎处理的麻烦。
“双龙出世,天家忌惮,恐分国运,必去一存一……”
民间视双生子为福气与喜庆。
可在天家,尤其是两位皇嗣性别相同,皆为皇子时,却极易被某些守旧臣子或别有用心者视为权柄分裂、国本动摇的不祥之兆。
引来无穷无尽的纷争与忧虑。
若她腹中真是两位皇子……
温珞柠几乎不敢深想那可能降临的残酷抉择。
那是她的骨肉,无论哪一个,都是她拼却性命也要护住的孩子,怎能任由那冰冷的祖制或朝堂纷议,便轻易夺去其中一个?
纵然陛下怜惜孩儿,可一旦涉及皇权传承、朝局稳固、天下议论,这点微末的情分与舐犊之情。
又能抵得过多少重量?
届时,她一个小小的贵人,无家世可倚,无高位可凭。
又如何能与那延续了数百年的宫规祖制、与那些可能群起而谏、引经据典的朝臣相抗衡?
思及此,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她原只求平安产下一位小帝姬,在这深宫之中求得一方安宁,与孩儿相依为命。
却未曾想到......
命运竟如此弄人,将她推至如此凶险莫测的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