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情绪稍稍平复,温珞柠脸上重新端凝起得体的神色。
稳稳抱着孩子,缓步走出内室。
司礼监太监见状迎上前,笑容可掬:
“宁嫔小主,一切可都打点妥当了?仁寿宫的软轿已在宫门外候着了。”
“劳公公久候,均已收拾停当。”
温珞柠微微颔首,却并未如常将孩子交予身旁的乳母。
她略一沉吟,抬眸看向司礼监太监,恳请道:
“公公,皇子此番离去,不知何日方能再见……
我……我想亲自抱送皇子前往仁寿宫,一路送至太后娘娘殿前,亲眼看着他安顿下来。
不知可否请公公行个方便,允我此愿?”
司礼监太监脸上圆融的笑意未变,反倒显出几分意料之中的宽和与体谅:
“宁嫔小主言重了,此乃人之常情,骨肉连心,有何不可?
陛下早有口谕,一切以小主心意为主,不得强求,务必周全,咱家岂敢阻拦?
小主若不嫌劳累,随咱家一同前往便是。”
温珞柠心中稍安,屈膝便要致谢:
“如此,多谢公公体恤。”
“哎哟,可使不得!小主这可折煞咱家了!”
司礼监太监连忙虚扶一把,侧身避过这一礼,笑容愈发谦卑。
“此乃陛下恩典,天恩浩荡,咱家不过是依命行事,跑腿传话,万万当不得小主的一个谢字。”
温珞柠这才恍然,陛下竟早已虑及于此。
她转身,朝着乾清宫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敛衽行了一礼,以示对皇恩的感念。
随后,她调整了一下怀抱的姿势,让孩儿睡得更安稳些,这才紧随司礼监一行人的步伐,踏上了前往仁寿宫的宫道。
长杨宫与仁寿宫相隔数重宫阙,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算近。
一路青砖平整,宫墙巍峨,琉璃瓦在冬日略显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温珞柠却走得异常专注沉稳,生怕惊扰了怀中熟睡的孩子。
行至半途,乳母悄步上前,准备接过小皇子代为抱持,以减轻主子的负担,却被温珞柠摇头拒绝了。
含珠与含玉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了然。
她们知道,这是主子身为人母,在此刻唯一能为自己孩儿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坚持。
便也只默默跟随在后,屏息静气,未曾出言打扰。
就这样,温珞柠亲自抱着小皇子,一步步走过宫道,穿过一道道朱漆钉金宫门,直至仁寿宫重檐庑殿顶映入眼帘。
仁寿宫掌事姑姑琼萝早已得信,亲自候在宫门外的汉白玉阶下。
她身着石青色四合如意云纹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远远瞧见温珞柠一行人的身影,便步履沉稳地迎了上来,对着温珞柠稳稳一福,
“奴婢请宁嫔小主安。
太后娘娘自得了陛下旨意,知晓小皇子殿下即将过来,便一直盼着呢,午歇都未曾踏实。
这会儿正心心念念地想早些见到皇孙殿下。
快请随奴婢进去吧,娘娘已在正殿暖阁内等候了。
琼萝身为太后身边最为倚重的掌事姑姑,地位超然,等闲妃嫔见了也要客气三分。
此刻亲自出殿相迎,这份礼遇确实非同一般。
足见仁寿宫对此事的重视与太后的态度。
温珞柠心下凛然,不敢有丝毫怠慢,忙朝琼萝颔首回礼,唇角噙着谦逊的笑意,温声道:
“有劳姑姑亲自相迎,嫔妾愧不敢当。”
她随着琼萝步入仁寿宫内殿。
殿内沉静肃穆,光线略暗,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檀香与陈年书卷的沉静气息。
她身着一件玄青色缂丝万寿纹常服袍,衣襟与袖口处以捻金银线绣着岁寒三友的图样。
一头乌发尽数绾于头顶,戴一顶墨绒底嵌深碧翡翠的额帕。
正中一颗鸽卵大小的祖母绿,色泽沉静。
除了额帕两侧各簪一支赤金点翠祥云纹掩鬓,和襟前悬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奇楠沉香朝珠外,通身上下并无多余佩饰。
然而,便是这般看似朴素的装扮,却自有一股历经岁月沉淀、不怒自威的仪态,令人心生敬畏。
尤其是她低垂的眼帘下,偶尔抬起的目光虽略显浑浊,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直窥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让一切小心思与算计都无所遁形。
温珞柠行至殿中,抱着小皇子,依足礼数,深深屈膝跪下,恭谨道:
“嫔妾温氏,叩见太后娘娘,恭祝娘娘凤体金安,万福千秋。”
太后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和缓开口:
“快起来吧,地上凉,不必多礼。
哀家还记得,上一回见你,还是在六月的千秋宴上。
那时瞧着身子还有些单薄,如今已是平安诞育了一双儿女,为人母亲了,气色也丰润了些,真是好福气。”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襁褓上,流露出真切的期待。
“你怀里抱着的,便是小皇子吧?快近前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是,太后娘娘。”
温珞柠恭顺应声,在宫女的虚扶下起身,将小皇子抱至榻前,轻柔地送入太后伸出的双臂中。
太后抱孩子的姿势极为熟练稳当,显然昔日抚养昭华公主时积累的经验犹在。
小皇子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安稳,他平日里便是个省心的孩子,除非饿了或是不适,极少哭闹。
此刻躺在太后透着淡淡檀香的怀抱里,他睁着清澈的大眼睛,也不怕生。
只专注地盯着太后襟前那串刻着细密梵文的奇楠沉香木朝珠,仿佛在研究什么新奇物件。
不哭不闹,出奇得安静。
“哟,真是个沉静乖巧的孩子。
比他那猴儿似的皇长姐小时候可让人省心多了。”
太后见状,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语气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喜爱。
人至晚年,对于这般玉雪可爱、又不闹腾的婴孩,自然是毫无抵抗力。
起初同意抚养,或许是出于对皇帝意图的遵从与大局考量,但此刻亲眼见到这孩子,那份发自内心的怜爱之情便油然而生,真切无比。
琼萝姑姑在一旁见太后抱了有些时候,恐她年高体乏,便上前一步,柔声劝道:
“娘娘,您抱了有一会儿了,仔细手酸。
不如让奴婢先替您抱一会儿,您歇歇手?喝口参茶再逗小殿下玩?”
太后却下意识地将手臂微微收紧,侧身避了避,摇头笑道:
“不碍事,哀家不觉得累,心里头欢喜,抱着他只觉得踏实舒坦。
让哀家再多抱一会儿。
这孩子,轻得很,跟片小云朵似的,压不着手。”
言语间竟流露出几分孩童般的固执与不舍。
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小皇子柔嫩的脸颊,眼中满是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