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轩内,烛火通明,暖意融融。
自重华殿归来,时辰已近亥正。
夜色深沉,窗外簌簌的落雪声绵密不断,更衬得宫苑一片清冷寂静。
小帝姬早已在乳母怀中酣然入睡,被妥帖地安置在内室铺着软烟罗帐子的暖阁里。
长杨宫宫人本就不甚兴旺。
除却近身伺候的含珠、含玉,以及在外殿听差的小福子、小林子,余下的不过是些粗使仆役,早已奉命退去歇息。
温珞柠卸去钗环,青丝如瀑披散肩头。
换了一身家常的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纹软缎夹袄,斜倚在窗下的暖榻上。
望着跳跃的烛火,忽觉几分冷清与恍惚。
从前每年除夕,在府中时,总是与姐姐和祖母一同守岁。
祖母亲手剥了福橘,分与她们姐妹。
又命人在花厅中燃起大大的松木火盆,一家人围坐着说些吉祥话,笑语晏晏。
直至新年钟声敲响,祖母才会将早已备好的压岁金银锞子塞到她们手中。
催她们快去安歇,莫要熬坏了身子。
那是闺中岁月里最温暖明亮、让人难以忘怀的记忆。
入宫三载,纵使恩宠无常,境遇起伏,人情冷暖尝遍,这独自守岁静坐的习惯,她却始终未曾改变。
温珞柠心下感念,她抬眼对含珠轻声道:
“去将小福子和小林子也唤进来吧。
外头天寒地冻的,让他们也进来烤烤火,一同守岁。”
含珠应声而去。
不多时,帘栊轻响,小福子与小林子二人躬身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惶惑与掩不住的欢喜。
他二人在外殿当差,平日极少有机会踏入小主日常起坐的内室。
此刻皆有些手足无措。
在门边屏息垂首立着,不敢贸然上前,生怕唐突。
“都过来些,围炉坐吧,不必拘礼,今夜没有那么多规矩。”
温珞柠温言道,指了指火盆周遭铺着的锦缎软垫。
两人这才小心近前,在那柔软的垫子上堪堪坐了半个屁股。
含珠与含玉则侍立在温珞柠榻旁。
一个拿着小银挑子,细细拨弄着盆中烧得正旺的金丝炭。
让热力散发得更均匀些。
另一个则手持一把铜剪,仔细修剪着案头青玉烛台上,那对儿臂粗的红烛的烛花。
防止烛泪垂落,玷污了案几。
盆中上好的金丝炭静默燃烧,散发出持久洁净的热力。
小福子搓了搓被烤得有些发痒的手背。
终究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与一丝不安,怯声问道:
“小主,您说……昨儿晚上,重华殿外头……出事的究竟会是哪位娘娘和小主?”
他方才已从含珠那里听来了些零碎消息,此刻心中正七上八下。
温珞柠拥着一条织金锦缎滚边的绒毯,沉吟片刻,才缓声道:
“我们出来时,瞧见清理的那处宫道,确是通往翠微宫方向的。我私心揣度,冲着瑾贵嫔去的可能性大些。
只是不知……她是否避过去了,还是……”
她语气平静,却也不敢断言。
只将几条宫道的走向与可能涉及的妃嫔分析了一遍。
“不过,那条宫道虽通向翠微宫,却也紧邻着景昌宫与衍庆宫的后巷。
而我们返回长杨宫时遇阻的那条道,更是连接着万春宫与畅安宫两处宫苑的主路。
故而,昨夜之事,矛头究竟指向何人,是单一目标还是多方波及,眼下线索纷杂,实在说不清楚。”
含珠安静地听着。
手中银火箸的动作不停,细致地拨弄着炭火,待她说完,便接口道:
“小主说的是,咱们在这儿凭空猜测、胡思乱想也无益。
依奴婢看,不管是谁,这等牵涉宫闱的大事,纸终究包不住火。
最迟明儿个一早,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温珞柠赞许地点头,顺势将话题引回守岁迎新之上。
“含珠说得在理。
无论出事的是谁,明日自有分晓。
今夜是除夕,辞旧迎新,合该静心守岁,祈福禳灾,暂且将这些烦忧搁下吧。”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驱散了些许凝重的气氛。
“待会儿过了子时,给大家发了赏封,便都回去好生歇息,睡个踏实觉,养足精神迎接新年。”
含珠、含玉、小福子、小林子四人脸上顿时绽开欢喜的笑容。
齐声应道:
“谢小主恩赏!愿小主新年如意,福泽绵长!”
殿内气氛也随之松快了许多,又回到了应有的年节祥和。
温珞柠准备的赏封颇为用心。
虽价值相当,无分厚薄,却依着各人性情与差事的不同,精心挑选了不同的物件,以示体恤与勉励。
予沁芳的是一对赤金点翠喜鹊登梅纹针簪,并一封洒金红笺,上书“岁岁安康,事事顺遂”。
感念她沉稳周全,打理事务井井有条。
如同院中梅树,凌寒独自开。
赐给含玉的则是一枚精巧别致的累丝嵌红宝石榴纹金戒指。
附笺“如意常伴,兰心蕙质”,赞她心灵手巧,体贴入微,心思灵秀如兰。
小福子的是一锭铸成金鲤跃龙门形状的十足纹银。
底下压着“前程似锦”四字,勉励他奔波打听、传递消息之劳。
也盼其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而小林子的则是一副新制的,内衬柔软羔羊绒的厚实麂皮护膝,写着“步履安稳,身康体健”。
体恤他常需户外守候、迎风冒雪之苦。
每一份赏封皆用靛蓝染就,绣着暗银云纹的锦囊盛着。
既素雅大方,又不失气度。
就这般,主仆五人围炉夜话,闲话些家常趣事、宫中见闻。
虽不及昔日府中阖家团聚的热闹喧腾,却也别有一番深宫之中相依相伴、彼此扶持的脉脉温情与暖意。
炭火哔剥轻响,烛影摇曳生姿,窗外雪落无声,殿内安宁祥和。
竟也显出一种深宫之中难得的静谧与温馨。
亥时过后,夜色愈深。
温珞柠连日劳神,加之产后体虚,便开始有些支撑不住,精神倦怠。
眼皮沉沉坠下,强打着精神才熬到子正时分。
新年钟声隐约传来,便再也抵不住席卷而来的浓重倦意。
由含玉扶着,几乎是沾枕即眠。
窗外,新年的雪依旧静静落着,覆盖了朱墙琉璃瓦,也暂时掩盖了这座宫城之下,昨夜未散的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