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贵嫔见妹妹暂时安分下来,不再冒进。
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之气,挣扎着打起精神,想着需得赶紧将既定的安排施行下去,免得节外生枝,横生变故。
“陛下,小妹虽年幼不懂事,言行或有失当之处。
但于琴棋书画上,家中倒也请了师傅悉心教导过数年。
不敢说精通,却也拿得出手。
尤其一手七弦琴,曾得姑苏名师指点过些许时日,尚可入耳……
若陛下不嫌嘈杂,或可让妹妹献丑一曲,为您稍解批疲乏。
也算……也算她进宫一趟,聊表对陛下的敬慕寸心,不负家中长辈教诲?”
顾聿修这才认真打量了下首的王令婉一番。
少女身量未足,尚带稚气。
穿着一身娇嫩的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梳着未出阁少女常见的双环髻。
发间簪着两支小巧的珍珠流苏步摇,并一朵新摘的粉白山茶花。
脸上脂粉薄施,淡扫蛾眉。
确实是一副不谙世事、被娇养惯了的闺阁女儿模样。
他本无意在此多留,但目光触及榻上瑾贵嫔那殷切期盼,却又难掩灰败的病容,想到她时日无多。
这或许是她为家族、为妹妹所做的最后一点努力。
终究心下一软,生出几分恻隐。
缓了神色,收起方才的淡漠,随口应道:
“既如此,二小姐便奏来听听罢,朕倒也许久未闻姑苏丝竹之音了。”
王令婉闻听皇帝允准,心中顿时涌起狂喜,如同春潮拍岸。
“是,臣女遵命,望陛下不吝指点。”
王氏姐妹显然早有准备。
瑾贵嫔示意挽雪,将一只早已备下的黄花梨木浮雕岁寒三友纹的琴盒恭敬呈上。
盒盖开启,一张仲尼式古琴静卧于宝蓝色暗花云锦之中。
琴身由川中雷击古桐木斫成,木质温润,纹理如流云。琴弦则采用冰蚕丝炮制,光泽内敛,隐隐泛着银辉。
一望便知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她依古礼,用浸着梅花香露的清水净了手。
又于琴案一侧的博山炉中焚起一炷清雅恬淡的百合香。
青烟袅袅,沁人心脾,如云如雾。
而后,她端坐于紫檀木嵌螺钿琴案之前,屏息凝神,指尖轻轻拨动琴弦。
一曲《春江花月夜》随之流淌而出。
初时如幽涧滴泉,泠泠淙淙,渐次铺陈开月下春江的浩瀚与静谧。
平心而论,王令婉于此道确下过苦功。
指法娴熟流畅,轮指、拨刺、吟猱之间转换自如,音色清越圆润,将曲中那分幽远旷达、略带感伤的风骨演绎得颇有几分韵味。
尤其是在沉闷压抑的内室之中,清泠的琴音袅袅盘旋。
如清风拂过水面,倒也暂时驱散了几分凝滞之气。
带来片刻虚幻的宁和与雅致。
一曲终了,王令婉盈盈拜下。
抬起一双秋水明眸,满怀期待地望向御座之上的天子。
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更衬得她娇嫩如花。
顾聿修听罢琴音,略略颔首:
“指法尚算娴熟,音律也还准稳,可见是下过功夫的。”
他略一沉吟,似是随口问道:
“只是……朕听着,爱妃宫中这张琴,音色似乎略有些沉滞,共鸣稍欠通透?”
瑾贵嫔柔声接话:
“陛下耳力非凡,一语中的。
此琴虽绝世佳品,音韵上终究差了些许火候。
不瞒陛下,臣妾与小妹令婉,幼时曾一同随江南名师习琴,机缘巧合之下,有幸获赠两张相传为前朝制琴圣手雷威大师亲斫的焦尾古琴。
皆取自川中一株遭雷击的千年古桐。
形制相仿,音韵相和,宛如并蒂。
一名‘松风’,琴音清越激荡,有裂石穿云、凌云冲霄之志。一名‘涧响’,琴韵则幽深绵长,独具空谷回响、山水清幽之趣。”
她说到此处,气息已有些不匀。
目光带着一丝追忆与恳求,望向顾聿修: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涧响琴早年因家变不慎流散,唯余这松风一直伴随臣妾身侧。”
她言语间流露出自然的惋惜。
似乎涧响古琴的失落是心中长久的一桩憾事。
顾聿修弦歌知雅意,轻笑一声:
“爱妃可知,你口中那早年流散的涧响古琴,如今在何处?”
瑾贵嫔茫然摇头:
“臣妾……不知。
只听闻当年家变仓促,许多旧物皆散佚无踪,其中便包括了涧响。
多年来,家中亦曾多方打探,却始终杳无音信。
莫非……陛下知其下落?”
顾聿修意味不明,缓声道:
“岂止知晓。
那‘涧响’琴,如今就在朕的私库之中。”
“什么?”
王令婉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忍不住低呼出声。
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忙掩口垂首。
“陛下……此言当真?”
顾聿修随即解释道:
“此琴乃多年前,由内务府呈入宫中,登记在册之名正是‘涧响’。
朕观其形制古雅,音韵幽深,确非凡品、
故一直收于库中。
今日听爱妃提及焦尾双琴、涧响流散之事,倒真是……巧合得很。”
瑾贵嫔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皇帝这话,是信了她情真意切的追忆,还是……早已看穿了王家早已探知琴在宫中、借此精心做局、以求双琴合奏博取关注的用心?
她不敢深想。
瞬息之间,她已调整好情绪,眼中迅速涌上盈盈泪光:
“天意……真是天意!
竟让这失散的‘涧响’重归天家!臣妾……臣妾真是……”
她似激动得难以成言,以帕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聿修静静看着她这番表演,未置可否。
待她喘息稍平,才淡淡道:
“既是天意使然,令这焦尾双琴于宫中重聚,朕便成全这段失而复得的琴缘。
李综全。”
“奴才在。”
“去将库中涧响古琴取来。”
“嗻!”
李综全心中虽也诧异于此等巧合,却不敢多问,连忙快步退下,亲自前去库房提取。
当他亲自捧着一张琴身布满细密断纹、形制古朴的七弦琴回来时。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其上。
那琴虽陈旧,却自有一股沉稳雍容之气。
与案上那张“松风”琴并置一处,形制、气韵果然极为相似。
瑾贵嫔眼中泛起真切的水光。
这一次,倒有几分是源于物是人非的感慨。
情真意切道:
“陛下,臣妾恳请,允准臣妾与小妹,以此双琴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再现昔日焦尾双生之妙。
以全此琴瑟和鸣之雅意。
亦算是……臣妾病中的一点微末心愿。”
顾聿修目光扫过跃跃欲试的姐妹二人,最终颔首:
“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