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
顾聿修信步来到了霁月轩时,温珞柠依旧在虔诚的抄录着。
只见温端坐在书案前,低垂着头。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颊边,随着她运笔的节奏微微晃动,平添几分家常的柔美。
含珠和含玉见到圣驾,刚要出声禀报,却被皇帝抬手制止了。
顾聿修放轻脚步,走到温珞柠身侧,目光静静地落在她笔尖流淌出的工整而带着几分清韧的字迹上。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而完全沉浸在抄经心境中的温珞柠,竟浑然未觉身旁多了一人。
待到温珞柠抄完一页,轻轻放下笔。
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腕。
眼角的余光才瞥见,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玄青色绣暗金云龙纹的挺拔身影,静立如松。
“陛下!”
她慌忙起身,就要行礼。
顾聿修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低沉道:
“不必多礼。朕看你抄得专注,心无旁骛,便未让人通传,免得扰了你。”
他俯身,靠近书案,细看了下纸上的字迹,赞道:
“爱妃这字,笔锋清健,藏锋蓄势,疏密有致,倒是颇有几分魏晋风骨,清雅不俗,不错。”
随即他好奇问道:
“不过怎么今日爱妃忽然抄起佛经了?
朕不记得有罚过爱妃静心思过啊?莫非是心中有何烦难之事,欲借佛法排解?”
温珞柠脸颊微热,轻声解释道:
“嫔妾不过是信手涂鸦,哪里当得陛下夸赞?
今日……嫔妾收到了家姐从宫外捎来的信,言及已随船队扬帆出海,远涉重洋。
嫔妾身居深宫,无法相伴左右,心中挂念,却又无能为力。
思来想去,唯有亲手抄录《金刚经》一卷,祈求佛祖庇佑,盼姐姐与昭华公主,此行能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也算……是求个心安罢了。”
顾聿修闻言,温和地宽慰道:
“爱妃不必过于忧心。
此次出海,朕已选派了经验最丰富的老船工、最精锐的水师官兵随行护卫,船队亦配备了充足的补给。
海路虽险,可在如此周全准备之下,朕相信她们定能化险为夷,平安往返。”
说完,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探究道:
“朕观爱妃抄经甚是虔诚,平日可是笃信佛法?
怎的往日里,朕并未在爱妃身上闻到过檀香气息,霁月轩中亦未见你设有佛堂?”
温珞柠抬起眼,清澈坦然地摇了摇头:
“回陛下,嫔妾……其实并不笃信神佛。
嫔妾以为,世人拜佛求神,多半是心中有所求、有所惧,归根结底,不过是寻一份虚无缥缈的安慰。
嫔妾今日抄经,亦是如此。
姐姐远行,嫔妾心中焦虑,借此笔墨,将牵挂与祈愿倾注,仿佛便能离她近一些,心中也能稍得平静。
故而,嫔妾信的,并非泥塑金身的佛陀,而是借此,安放一颗无法安宁的心罢了。
此乃是借术,而非崇道。”
顾聿修朗声笑道:
“爱妃这话甚是清醒透彻!”
温珞柠见他心情似乎不错,便也生出几分好奇,问道:
“那……陛下呢?
陛下是信我佛慈悲,还是更尊道家无为?”
大晁立国二百余载,到了如今,已是道佛并立、相互制衡的局面。
太祖皇帝起于微末,戎马倥偬,曾得龙虎山真人点拨,言其有紫气东来、真龙显现之象。
故开国之后,便尊道教为国教。
宫中历来设有道箓司,总理天下道教事,地位超然。
不过,国运绵长,岂能仅系于一教?
道教虽为国教,然其清静无为、追求长生的教义,于治国安邦、教化万民而言,有时难免失之空远。
故而,自太宗皇帝起,便有意扶持佛教,广建寺院,敕封高僧。
至先帝时期,更是设立僧录司,与道箓司并立,共理天下释道二教。
温珞柠之所以这么问,也有探知陛下个人究竟偏向哪一方的意思,以便日后言行有所参照,避免触犯忌讳。
要是皇帝重道轻佛,那她下次祈福,或许抄《道德经》或《黄庭经》更为妥当……
顾聿修却是轻轻一笑:
“朕么……佛道皆可,并无定见。
朕觉得佛家所言众生平等、慈悲为怀有其道理时,便听听佛法,觉得道家所言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更合时宜时,便读读道经。
说到底,朕信的,是能安邦定国的道理。
是能让我大晁江山永固、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的经世之学。
至于究竟是出自佛口,还是道尊之口,并不重要。”
温珞柠心中一动,暗道:
这不等于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权衡之后的判断吗?
不过,作为执掌乾坤的帝王,不信虚无的神佛,而信实实在在的治国之道、信自己手中权柄。
这确实是社稷之福。
免得被那些装神弄鬼的僧道所愚弄,耗费国帑,惑乱民心。
她眉眼弯弯,浅笑道:
“陛下圣明。”
顾聿修见她领悟得快,谈兴也上来了,便随手拿起书案上一方青玉镇纸把玩着,问道:
“那爱妃说说,朕这般想法,圣明在何处?”
珞柠略一思忖,谨慎答道:
“嫔妾浅见,陛下不拘泥于释道门户之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使之为江山社稷服务。此乃务实之明。
再者,陛下洞察人心,深知信仰可安抚民心,引导向善。
故允其存续发展,此乃通情之明。
最重要的是.......陛下信的是人定胜天,是励精图治本身,而非虚无缥缈的神力庇佑。
有此信念在,朝野上下便知,唯有实干方能得陛下青睐,而非投机取巧、谄媚神佛,此乃导向之明。
如此三明,难道还不足以夸赞一句陛下是圣明之君吗?”
顾聿修不由拊掌轻笑:
“好一个三明之论!
爱妃啊,朕今日才发现,你不仅心思灵透,看事也颇有见地,朕心中很是宽慰啊!”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
温珞柠忙垂首道:
“陛下谬赞,嫔妾不过是聆听圣训,偶有所感,胡言乱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