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杨宫?
瑾贵嫔涣散的眼神凝聚起一丝困惑。
长杨宫的主位是惇贵嫔。
而同住一宫的,还有那位近来颇得圣心的温婕妤,嘉宁公主的生母。
陛下这是……打算将五公主交给惇贵嫔抚养吗?
她脑中飞快思索,惇贵嫔倒是自己相当,是将门出身,性子爽朗明快,行事颇有章法,素来不屑于后宫那些阴私手段。
由她抚养,至少能凭其家世和性情护住公主,不使其受人欺凌。
而同宫的温婕妤,性情温婉和顺,且亲自抚育着健康活泼的嘉宁公主,或许……或许能对孱弱的五公主多生出一份怜惜与照拂?
如此......
将五公主安置在已有一位公主的宫苑,既不至于太过惹眼,又能让五公主有个伴.
似乎确实比在仁寿宫孤零零的更好。
顾聿修看透了她心中的权衡与疑虑,继续解释道:
“由惇贵嫔担主位之名抚养,温婕妤同住一宫,亦可从旁多加照应。
嘉宁公主天性活泼开朗,正好可与五公主作伴,添些生气。
爱妃可以放心,五公主是朕的女儿,朕会亲自交代下去,命人悉心照料,断不会让她受人苛待。”
瑾贵嫔听着,神情渐渐放松下来。
是了,惇贵嫔或许圣宠平平,但那位温婕妤……
她虽在病中,消息闭塞,可正是旁观者清,也隐约感觉到陛下待其不同。
似乎是从先皇后薨逝的那段时间开始的?
先是生下龙凤双胎,后连通荣安乡君,姐妹俩宫里宫外共同号召捐输,再就是赏赐涧响古琴。
以及花神祭那日,温婕妤急智化解庶妹的刁难.......
还有……
她恍惚记得,有次陛下前来探病。
虽只是略坐片刻,但临走前,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霁月轩宫近日可还安宁?”
她当时只当是陛下关心公主生母的居所,如今弥留之际心思反而清明起来。
陛下为何独独问起霁月轩?
语气里的细微差别,不像是对一位普通妃嫔住所的例行关切,倒像是……带着十足的挂心。
此刻这些细节串联起来,都指向一个事实。
陛下对那位温婕妤,确是与旁人不同的。
这份不同,并非张扬的专宠,而是一种更沉稳、更耐人寻味的看重。
将五公主送去长杨宫,名义上是托付给惇贵嫔,可同住一宫的温婕妤,才是陛下真正放心的那个人吧?
有这一层情分在,陛下对长杨宫总会多几分眷顾与过问。
这无形中便是对五公主多了一重保障。
她想通了这一层,突然就释然了。
“陛下……为五公主如此费心筹谋,臣妾……感激不尽,心中……亦可安矣。”
顾聿修抚了抚她的冰凉的手,轻声说着:
“五公主亦是朕的女儿。”
瑾贵嫔虚弱地笑了笑,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她知道,这已是陛下能给予的、在当前局面下最为稳妥的安排。
她转而提起另一件牵挂之事,声音愈发低微:
“陛下……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臣妾身边伺候的挽雪……忠心耿耿,臣妾去后,恳请陛下允准她……继续留在五公主身边伺候。
有她照看,臣妾……方能真正瞑目。
至于挽霞等其他几人……便放她们出宫去吧,也算……全了一场主仆之情。”
她话音未落,侍立在一旁强忍多时的挽雪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断断续续地啜泣起来。
顾聿修看了一眼悲恸不已的挽雪,点了点头,应允道:
“准。朕会安排。”
“臣妾……谢陛下恩典。”
瑾贵嫔说完这最后的心愿,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疲惫至极地闭上了眼睛。
呼吸变得愈发轻浅微弱。
静候在侧的李综全见状,连忙探了探瑾贵嫔的鼻息,然后禀报道:
“陛下,贵嫔娘娘……是精力耗尽,昏睡过去了。”
挽雪听到此言,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才缓缓地吐了出来。
纵使明知娘娘已油尽灯枯,拖不了几时。
可总盼着能多捱一刻是一刻,哪怕多一盏茶的光景也是好的。
此时,夜已极深,已是丑时过半。
瑾贵嫔又是这般情景,顾聿修没有选择返回乾清宫,而是对挽雪吩咐道:
“朕在偏殿歇息,尔等......好好伺候你们主子最后一程。
若有任何动静,即刻来报。”
“是,奴婢遵旨。”
挽雪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应道。
顾聿修随即带着李综全等人,转身走向翠微宫的偏殿。
躺在床榻上,他一时并无睡意,只是合眼假寐。
窗外月色朦胧,被薄云遮掩,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清冷的光辉。
无论当初是出于平衡后宫、笼络世家的何种考量,瑾贵嫔终究是跟了他几年,为他生育了皇女。
即便他对她并无多少刻骨铭心的男女之情,更多是相敬如宾。
但眼看着一个曾经有过鲜活笑颜的生命就这样在病痛的蚕食下逐渐凋零。
他心中并非全无触动。
有对生命无常的感慨,对过往时光的淡淡追忆,也有身为帝王、面对生死时也无法完全超脱的无奈......
殿外夜风渐起,拂过庭院中的海棠树。
更衬得春末夏初的夜晚漫长而寂寥,透着一股凉意。
寅时正刻,天色将明未明。
顾聿修刚朦胧睡去不久,便被一阵悲恸哭声惊醒。
他倏然睁开眼,眸中尚带着一丝未褪的倦意,李综全已疾步而入,垂首低声禀报:
“陛下,瑾贵嫔娘娘……薨了。”
当顾聿修再次踏入瑾贵嫔寝殿时,殿内已跪倒了一片身着素服的宫人,啜泣之声此起彼伏。
香案上的长明灯火焰跳动不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与绝望。
连年幼的五公主也被乳母紧紧抱在怀里,跪在人群前方。
这一回,静婉仪倒是出现得异常及时,正伏在瑾贵嫔的榻前,哭得梨花带雨,肩头耸动,仿佛伤心欲绝。
顾聿修径直走到床榻边。
瑾贵嫔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枯槁,却异常平静。
仔细看去,干裂的唇角似乎还凝着一抹释然的笑意,仿佛终于摆脱了病痛的折磨与人世的纷扰。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
然后转身,一边向外走,一边对紧随其后的李综全沉声吩咐:
“瑾贵嫔王氏,侍奉朕多年,温婉淑德,诞育五公主有功。
追封为正二品瑾妃,谥号‘恭’。
一切丧仪,着宗人府会同内务府,依妃位礼制妥为办理,不可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