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澜湾市,流虹二中的高三教学楼里,到处都是高考倒计时的紧张感。黑板右上角的数字每少一天,大家心里的压力就多一分。
但对沈砚来说,真正重要的不是高考,而是记忆里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
重生回来,沈砚就觉得自己像个可耻的作弊者。他的人生考卷已经知道了答案,奋斗也就没了意义。反正结局都定好了,现在做什么都没用。
所以,沈砚没想过要改变什么。他只是想珍惜这最后几个月的同窗时光。
这是他重生后仅有的一点念想,他知道时间很短,所以格外珍惜。
每天下午放学,跟江墨吟一起去公交站,成了一个习惯。沈砚会故意走慢半步,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马尾轻轻晃动。公交车上,江墨吟喜欢靠窗坐,沈砚就坐在她旁边,戴着耳机假装听歌,其实注意力全在她身上。
她背单词时皱起的眉头,她看着窗外发呆的侧脸,还有她书包上晃来晃去的小晴天娃娃,这些小事,沈砚都一件件的记在心里。
沈砚知道,现在越是靠近,那个雨夜到来时,他就会越痛苦。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要保持距离,不要干预。可每次放学铃一响,身体就不受控制的等着那个会对他笑的身影。
五月下旬的一天,天气突然变冷了。放学的时候,天阴沉沉的,感觉很压抑。
“好像要下雨了,”走出教学楼时,江墨吟抬头看了看天,有些担心的说,“我没带伞。”
“我带了。”沈砚从书包里拿出一把黑色的折叠伞,声音很平静。
话说出口,他就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公交车上,两人比平时更安静。雨点开始密集的敲打车窗,划出一道道水痕,让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车厢里的灯光很暗,空气也变得有些不一样。
到站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
沈砚撑开伞,黑色的伞面挡住了外面的吵闹。他让江墨吟靠近一些,两个人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挤在一把伞下,走向没人的站台。
雨声很大,盖住了全世界的声音。远处的街灯在雨里变成一团模糊的光。这个场景,跟他记忆里那个让他后悔了十年的画面,完全一样。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雨真大啊,”江墨吟轻声说,打破了安静,“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沈砚没有回答。他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又重又乱。他的呼吸有些不稳,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的叫着“说出来!改变它!”,可他的身体却僵硬的动不了。
“其实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又沙又干。
江墨吟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特别亮,里面带着期待和疑问:“嗯?”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亮着灯,溅着水花开了过来,在他们面前缓缓的停下。司机摇下车窗,不耐烦的问了一句:“走不走?”
时间好像停了。
雨声、风声、车声,一下子全没了。沈砚的世界里,只剩下江墨吟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和这辆等着他做决定的出租车。
上辈子那条刺眼的企鹅空间留言,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其实那天在公交站,我是想听你开口的。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答应你……”
只要你开口。
这几个字在他心里不停的回响。他知道,这是机会,是老天给的唯一一次重来的机会。他知道,只要自己伸手,只要说出那句简单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是,紧跟着的,是更深的恐惧。
是那条留言冷酷的后半段——“将来我们就做好朋友吧”。
是那个充满了蝉鸣、游戏和后悔的夏天。
是听到她和别人在一起时,心脏被捏紧的痛。
是之后很多年里,一次次在半夜因为求而不得而惊醒。
那些痛苦的记忆,已经成了他的心魔。
沈砚怕了。
他怕得浑身发抖。
他怕自己就算抓住了,最后还是会失去。他怕再一次尝到那种从天上掉进深渊的感觉。他就像个烂赌徒,看到了赢的希望,却被输了之后万劫不复的恐惧给吞没了。
他又要做那个选择了。而他的心魔,早就帮他选好了答案。
“你先走吧,”最终,沈砚听到自己用一种陌生的、冷淡到残忍的声音说,“我等人来接。”
和上辈子说的话,一字不差。
江墨吟眼里的光,肉眼可见的暗了下去,最后什么都不剩了。但她很快藏好了失落,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明天见。”
她钻进出租车,车窗慢慢升起,隔开了两个人。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了下来,湿透了他的校服,他却好像没感觉一样。那把黑色的折叠伞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手里掉了,掉在积水里,被雨点用力的敲打着。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响个不停。他明明有第二次机会,就像游戏失败后可以读档。他熟悉这个雨夜公交站的每个细节,每个选项,每句可能通向不同结局的对话。可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心里想的,不是改变的勇气,而是上辈子那个雨夜之后,漫长又痛苦的岁月。
他重生的,只是那份对重蹈覆辙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辆夜班公交车溅着水花开进站台,刺眼的车灯照着他狼狈的样子。司机奇怪的看着这个在暴雨里淋湿了却没半点反应的少年。沈砚没有上车,只是麻木的看着车门在他面前关上,看着公交车的尾灯消失在雨里。
他终于弯下腰,捡起那把同样湿透的伞。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让他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哆嗦。这股冷意,好像终于刺穿了他麻木的壳,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厌恶,瞬间淹没了他。
这一次的后悔,是双倍的。
上辈子的错过,是因为不知道,可以怪自己年轻时胆小。
而这辈子的重演,是明知道还犯错,是清醒的、残忍的,亲手把老天给的第二次机会撕得粉碎。
这双倍的苦果,是他自己种下的,只能自己和着血泪往下咽。
他贪恋之前那段温暖的时光,以为那是解渴的泉水,却没想到,那泉水早就是准备好的毒酒。当选择的时刻到来,饮鸩止渴,就成了他逃不掉的命。
他一步步走回家,每一步都拖着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的双倍重量,重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回到家,他像个木偶一样,机械的换下湿衣服。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企鹅消息。
是江墨吟发来的。
“到家了吗?别淋雨感冒了。”
这句简单的关心,此刻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的、毫不留情的刺进了他早已破烂不堪的心脏,然后狠狠的转动。
沈砚死死的盯着屏幕,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久到屏幕都自动黑了。
最终,他只回了两个字。
“到了。”
这个简短的回答,彻底埋葬了刚才在雨夜里所有通往光明的可能。
他放下手机,走到窗前。雨已经停了,城市的灯火在湿漉漉的玻璃上反射出奇怪的斑点。窗外的世界还是那么热闹,他的世界却只剩下一片看不到边的黑暗。
这一夜,沈砚彻彻底底的失眠了。
他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任由那份双倍的悔恨和无边的自我厌恶,反复的折磨他、撕裂他,直到把他完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