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声响起,但阶梯教室里却无人走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还聚焦在讲台附近那戏剧性的一幕上——备受尊敬的陶信然教授,正像个追星成功的粉丝,拉着沈砚,激动地诉说着对他外公林维谦教授的崇拜之情。
这场由一份作业引发的“认亲大会”,让沈砚再一次成了全场的焦点。只是这一次,众人的目光中,除了原有的好奇与探究,更多了几分恍然大悟的敬畏。
“走走走,都下课了,还围着干什么?”陶教授终于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挥了挥手,恢复了老师的威严,驱散了围观的学生。
他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让他惊喜万分的外孙,脸上的笑容根本藏不住:“沈砚,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沈砚点了点头,默默地跟在陶教授身后。他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的追随,但他已经无暇顾及。他的脑海里,还回响着陶教授那句“我们私下里都叫他‘林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而温暖的骄傲。
陶信然的办公室在艺术学院三楼的角落,一间充满了书卷气和墨香的房间。
一进门,陶教授就迫不及待地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快坐。哎呀,我真是……太激动了!多少年了,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机会听林老讲课,没想到他的外孙,竟然成了我的学生!这真是天大的缘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从抽屉里拿出茶叶,开始烧水泡茶,那股热情劲儿,让沈砚都有些无所适从。
“沈砚啊,”陶教授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推到他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期待,“你这组《蝉》,林老看过了吗?”
“还没,”沈砚回答,“我只是打电话向他请教了对诗的理解。”
“那怎么行!”陶教授一拍大腿,“这么好的作品,一定要让林老亲眼看看!不行,我现在就要给他打个电话,亲自跟他说说!”
说着,他便雷厉风行地掏出了手机。
“教授,这……”沈砚想阻止,觉得这太过兴师动众。
“别这呀那的,”陶教授已经拨出了号码,他看了一眼沈砚,“你外公的手机号,应该还是这个吧?”
沈砚看到屏幕上那串熟悉的号码,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那头传来林维谦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喂,哪位?”
“林老!是我啊!我是陶信然!”陶教授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后辈见到前辈的激动和尊敬。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传来惊喜的笑声:“信然?哎呀,是你这个小子!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我问您的外孙要的啊!”陶教授笑得合不拢嘴,“您的亲外孙,沈砚,现在就在我班上,在我办公室里坐着呢!”
“哦?”林维谦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笑意,“这小子,总算给您添麻烦了。”
“这哪是添麻烦!这是给我送来一个天大的惊喜!”陶教授将手机开了免提,放在桌上,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起沈砚的作业,“林老,您是没看到啊!我让学生给古诗配图,这小子,选了首李商隐的《蝉》,拍出了一组意境绝了的黑白照片!那股子对晚唐美学的理解力,那份悲剧感和韧性,我一看就知道,这背后要是没有高人指点,绝不可能!果不其然,就是您的家学渊源啊!”
听着自己敬重的学长和欣赏的学生在外公面前如此夸赞自己,沈砚的脸颊有些发烫,只能低头默默喝茶。
电话那头的林维谦,听完陶教授的夸奖,发出了欣慰的笑声。
“信然啊,你过奖了。这孩子,就是从小爱跟着我瞎琢磨这些东西。”笑声过后,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追忆往事的感慨。
“小砚是我们家第一个降生的外孙辈,”林维谦的声音通过免提,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办公室里,“他出生的时候,我跟你师母,真是把他当成了心肝宝贝。他那个名字,‘砚’,就是我给起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我希望他这辈子,都能与书墨为伴,做一个有风骨、有内涵的人。”
沈砚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他上小学前,一直都生活在澜湾,是我和你师母一手带大的。那孩子,从小就安静,不像别的男孩那么淘。我书房里那些枯燥的线装书,他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一个下午。我写字,他就在旁边有模有样地学着磨墨。”
陶教授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这背后一定有更深的故事。
“后来啊,”林维谦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无奈和叹息,“他爸妈,也就是我的大女儿和女婿,工作越来越忙,事业上也算是走上了正轨。他们觉得,孩子总放在我们身边不是个事,教育资源也比不上他们那边,就决定在他上小学的时候,把他接回去了。”
“从那以后,小砚就只能寒暑假才能回来住上一阵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每次假期结束,他妈妈来接他回家时的场景。那孩子,从我们家门口就开始哭,一路哭上车,扒着车窗,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们。他外婆,也就是你师母,就站在门口,看着车子走远,也跟着抹眼泪。”
“我这个当外公的,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啊。我不是反对女儿女婿去追求事业,他们有他们的抱负。可我就是担心,他们两个人,给不了这孩子足够的陪伴,会委屈了他。”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只有林维谦教授苍老而沉重的声音在继续。
“还好,这孩子争气,没学成那些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他懂事,也孝顺,学习从没让我们操心过。就是……”
林维谦顿了顿,那一声悠长的叹息,让沈砚心里一紧。
“就是他的性子,变得越来越内敛,也越来越孤僻了。话越来越少,心事都藏在自己心里,不跟人说。我知道,这都是小时候的根上落下的毛病。我们做长辈的,心里有愧啊。”
听到这里,沈砚再也忍不住,他猛地低下头,他的双眼被热气熏得湿润了。那些被他尘封了两辈子的、早已模糊的童年记忆,在这一刻,被外公的话语重新拼接、上色,变得无比清晰。
他想起了外婆家门前的那棵大榕树,想起了外公书房里好闻的墨香,也想起了每一次离别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陶信然教授看着身边这个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年轻人,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激动。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欣赏,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作为师长和前辈的、深刻的理解与怜惜。
他终于明白,沈砚镜头里那种超越年龄的孤寂感和悲剧美,究竟从何而来。那不是凭空想象的技巧,那是他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源于他真实生命经历的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