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茶店里那场沉重的剖白,最终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结束。
那份由暖黄色灯光和甜腻奶香营造出的虚假温馨,在顾彦泽平静地吐露出“分手”二字时,瞬间破碎。余下的时间里,空气中只剩下弥漫的尴尬和无声的叹息。顾彦泽没有再说更多,沈砚和江墨吟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轻飘飘,任何劝解都可能变成一种不识时务的冒犯。
三人默默地离开了奶茶店,冬夜的冷风扑面而来,刺痛皮肤。风吹散了他们身上残留的甜香,却丝毫吹不散心头那团化不开的压抑。回去的路上,没有人说话。昏黄的路灯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下一个路灯下被无情地缩短,像极了那些他们无法掌控的聚散离合。
沈砚几次侧过头,想对身旁的顾彦泽说些什么,但话语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能感觉到,此刻的顾彦泽像一座孤岛,拒绝任何人靠近。他只能沉默地陪着,用这无声的陪伴,传递自己无言的担忧。
在宿舍楼的分岔路口,他们停下脚步。夜色下的女寝大楼亮着温暖的灯火,与通往男寝那条更显幽暗的小径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我……先回去了。”江墨吟轻声对两人说,她的目光在顾彦泽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几分无措的担忧与同情。
“早点休息。”沈砚的声音有些低沉,他为将江墨吟卷入朋友的伤心事而感到一丝歉意。
顾彦泽只是对她点了点头,努力地牵动嘴角,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然后转身,和沈砚一起走向男生宿舍。那背影,在江墨吟看来,不再是那个在辩论场上意气风发的学长,而是一个疲惫而孤单的身影。
回到宿舍,推开门,迎面而来的并非预想中的黑暗与寂静,而是一片明亮和混杂着各种声音的“生活气息”。
柯鸿哲戴着降噪耳机,手指在机械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是炫目的游戏画面;卫卓和赵大勇凑在一起,对着手机上的搞笑视频笑得前仰后合;寝室长沈锋则坐在书桌前,台灯下摊着厚厚的法学专业书,神情专注。
“砚哥,老顾,回来啦?奶茶店约会感觉如何?”卫卓看到他们,挤眉弄眼地打趣道。
沈砚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身旁的顾彦泽。
顾彦泽仿佛没有听见任何声音,面无表情地穿过喧闹的室友,失魂落魄地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他没有开台灯,甚至没有脱下外套,只是将自己重重地摔进椅子里,整个人缩在书桌的阴影里。
宿舍里的笑声、键盘的敲击声、视频的外放声,此刻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遥远而不真切。这个这个充满欢声笑语的空间,与他格格不入,反而像一个巨大的反讽,加剧了他内心的孤寂。
沈砚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一沉。他朝卫卓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了。随后,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也只是默默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加入室友们的夜聊。整个宿舍,因为顾彦泽带回来的低气压,和沈砚沉默的陪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一半是热闹,一半是沉寂。
顾彦泽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在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空间里,他主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与声。
他将自己深深地埋进椅子里,双手抱着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那股巨大的无力感。
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今晚的画面。江墨吟那清澈又坚定的眼神,她说“我想为自己勇敢一次”时脸上焕发出的光彩;还有沈砚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关切。最后,所有纷乱的画面都消散了,只定格在他自己那句冰冷的话语上——“我们见面,是来说分手的。”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感觉眼眶一阵酸涩。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那个他记忆深处的那个小镇。
他生活的小镇不大,人口不多,日子过得缓慢而安详,一条主要的街道从东头走到西头,不过二十分钟。他的高中时代,就在那样一个地方,平淡无奇地展开。直到他认识了莹莹。
她的名字叫周莹。她比他大两届,当他还是个对未来充满迷茫和好奇的懵懂高一新生时,她已经是那个传说中成绩优异、即将面临高考的高三学姐。年龄的差距,让他们的校园交集短暂得只有一年。那一年里,他是人群中那个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扎着马尾、抱着厚厚的习题集匆匆穿过走廊的学弟。他记得她会在课间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眼神里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他从未鼓起勇气上前说过一句话,她对他而言,像夜空中的星辰,遥不可及。
命运的交错,发生在她高考之后。她失利了,分数离本科线差了一截,心高气傲的她不愿去读专科,在家人的安排下,早早地步入了社会,在镇上的一家小餐馆里做服务员。而他,则继续着自己的高中生涯,向着她未竟的大学梦,奋力前行。
他们的故事,在那时才真正开始。从那时起,“等待”成了他们之间最重要,也最心酸的一件事。
每个周末,当他结束了一周繁重的学习,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校门时,总能第一时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莹莹会靠在校门口对面那棵老槐树下,安静地等他。有时是炎炎烈日,她被晒得脸颊通红;有时是绵绵细雨,她就撑着一把小伞,踮着脚尖朝校门口张望。漫长的、不知疲倦的等候,只为了换取那短短一个下午的温存。
他记得有一次,他因为被老师留下订正试卷,晚出来了近一个小时。他跑出校门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看到莹莹还等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她一见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只是笑着迎上来:“饿坏了吧?我怕你出来晚了食堂没饭了,给你带了我妈做的排骨汤。”
那一刻,他看着她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被风吹乱的头发,心里既温暖又酸楚。
他们会去镇上唯一一家麻辣烫店,在氤氲的热气里,分享一碗加麻加辣的麻辣烫。她会把碗里的肉丸和午餐肉都夹给他,自己只吃些青菜和豆皮。他们也会在小镇的河边并肩坐着,他跟她讲学校里的趣事,讲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和拗口的文言文;她跟他讲餐馆里遇到的奇葩客人,讲自己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计划着要买一支新口红。
那段时光,简单,却无比珍贵。她是他在枯燥压抑的高中生活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和慰藉。
再后来,他考上了泽江大学。放榜那天,整个村子都轰动了。他是镇上,乃至他们村里十几年来唯一一个考上一本的学生。父母激动得热泪盈眶,而莹莹,比任何人都为他开心。她拉着他的手,在河边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睛亮得惊人,一遍遍地重复着:“我就知道你行的!阿泽,你真棒!”
他看着她灿烂的笑脸,那一刻,他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他、最支持他的人。
可这份巨大的喜悦,从一开始就伴随着无法回避的分离的代价。他要去往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市,而莹莹为了能有更好的发展,也听从亲戚的建议,离开了小镇,去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鹭峰省的省会榕城。
物理上的距离,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残酷地摆在他们面前。
起初,他们都天真地以为,爱可以战胜一切。每天的视频通话,攒了很久的钱买一张绿皮火车的车票,在寒暑假短暂的相聚,都成了他们维系感情的纽带。
可现实却远比想象的残酷。由于学历不高,莹莹在榕城那样的大城市里,根本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几经周折,她才在一家大型物流中转站,找到了一份快递分拣员的工作。那是一份纯粹的苦力活,白班夜班两班倒,工作环境嘈杂,辛苦劳累。
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视频时,看到她工作环境的样子。她躲在仓库的一个角落,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包裹和飞速运转的传送带,刺耳的机器轰鸣声几乎盖过了她的声音。她穿着不合身的蓝色工服,一脸疲惫。
“阿泽,我跟你说,我们这里……”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尖锐的嗓音打断,“周莹!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过来!”
她吓了一跳,连忙对着镜头小声说:“不说了啊,主管在叫我了,你早点睡。”然后匆忙挂断了视频。
从那以后,每次视频通话,他看着她因为长期搬运重物而有些粗糙、甚至起了薄茧的手,听她抱怨流水线上的枯燥和小组长的苛刻,除了心疼,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在他心底蔓延。
他在大学里,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他参加辩论赛,舌战群儒;他泡在图书馆,从尼采读到凯恩斯;他和同学们在深夜的宿舍里,探讨着宏观经济、国际局势和哲学思辨。他的世界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变得丰富而立体。
而她的世界,却日复一日地被压缩在那个嘈杂的仓库里。她的世界,是堆积如山的包裹,是永远还不完的花呗,是下个月又要上涨的房租水电,是明天是否要被主管安排加班的焦虑。
他们之间的鸿沟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大。
有一次,他兴奋地跟她讲自己刚写完的一篇关于“社会阶层固化”的课程论文,里面引用了“马太效应”的理论,引经据典,意气风发。他讲了很久,从理论的起源讲到当代的表现形式,电话那头却异常安静。他停下来,问:“莹莹,你在听吗?”
过了好几秒,她才用一种带着浓浓倦意的声音回答:“在听啊……阿泽,你说的这些,都好厉害,好深奥啊。”然后,她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那个……马太效应,是不是就是说,有钱人会越来越有钱,我们这种没钱的,就只能越来越穷,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地敲在他的心上。他想解释这其中的社会学模型、概率和变量,想说这只是一种宏观趋势而非个人命运的判决书。但话到嘴边,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冰冷和矫情。他的理论,在她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他的心猛地一沉,所有激情和分享欲瞬间熄灭。他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又有一次,她跟他倾诉,说自己辛辛苦苦工作了一个月,却因为分拣时的一个小失误,被扣了五百块钱的工资。她委屈得快要哭了。他听着心疼,下意识地用自己所学的逻辑去分析:“那你有没有保留证据?这个处罚符合劳动合同的规定吗?你可以去申请劳动仲裁。”
电话那头的她,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干涩的笑。“阿泽,你以为这是你们学校的辩论社吗?还讲证据和规定。在这里,主管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我们这些打工的,谁敢去告他?丢了工作怎么办?”
那一刻,他彻底失语了。他发现,他所学的一切知识,他所信奉的逻辑与道理,在她所处的那个赤裸裸的现实世界面前,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他们都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拼命向前跑,他跑向更广阔的知识海洋和精英阶层,她则在生存的困境中挣扎。他们都以为自己在向着同一个名为“未来”的方向努力,却回头却发现,彼此前进的方向,早已背道而驰。那条看不见的鸿沟已经变得难以逾越。
终于,在一个寻常的夜晚,在又一次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之后,那种“无法再坚持下去”的感觉,被他们同时捕捉到了。那不是争吵,也不是指责,而是一种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一种深深的疲惫。
是她先开口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阿泽,我们……是不是很累了?”
他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无法欺骗她,也无法欺骗自己。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是。”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小声的抽泣。过了很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这个元旦,我过去看你吧。我们……我们当面说清楚。开始得那么好,结束的时候,也别太潦草了。”
于是,他们定下了这个元旦的约定。
见一面,当着对方的面,为这段已经被现实磨损的感情,画上一个最后的、体面的句号。
顾彦泽猛地睁开眼,黑暗的宿舍里,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从口袋里摸出冰冷的手机,按亮屏幕。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和莹莹的聊天界面,就停留在几天前。
她说:【我买好票了,二号晚上的火车,三号早上到。】
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仿佛想从那一行简单的文字里,看出她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然后,他缓缓地关掉了屏幕。
黑暗重新将他笼罩。
他想起了江墨吟,想起了她说起自己奔赴泽江时,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光芒。她的勇气,是冲向一个充满希望和不确定的未来,是为了“得到”。而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却是亲手埋葬一段清晰可见的过去,是为了“舍弃”。
原来,勇敢这个词,可以有这么多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沉重、同样沉重的含义。他今晚,不过是想从别人追逐爱情的勇气中汲取一点力量,去走完自己那条通往终点的、艰难的道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