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科学院的广场折返回艺术学院教学楼的路,不算长,但沈砚走得异常艰难。
他的双腿像是被灌满了铅,每抬起一次,都需要调动全部的意志力。肌肉深处传来持续不断的酸痛信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半小时前那场不顾一切的狂奔是多么愚蠢和狼狈。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关节在隐隐作痛,那是身体在对他毫无保留的透支行为进行着最直接的抗议。
江墨吟似乎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迟缓。她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她刻意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她没有再继续用言语调侃他,但那双明亮的眼眸里,依然带着一丝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像溪水般清澈灵动,又带着暖意。
这沉默并不尴尬。空气中,沈砚的窘迫还未散去,江墨吟则带着了然和体谅。
“你的相机包很重吧?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会儿?”走到教学楼下时,江墨吟忽然开口,指了指他背后那个硕大的专业相机包。
沈砚下意识地摇头,“不用,习惯了。”这是他作为摄影师最后的骄傲,也是他此刻唯一能用来掩饰自己虚弱的伪装。
江墨吟挑了挑眉,没再坚持。
拿回被遗忘在教室里的相机和书本后,两人一同走向食堂。此刻早已过了午餐的高峰期,宽阔的林荫道上只有零星几个学生慢悠悠地走过,阳光穿过稀疏的枝丫,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一大早就魂不守舍的,”江墨吟终于还是没忍住,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就算没有刚才那场乌龙,我感觉你的状态也很不对劲。上课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沈砚苦笑了一下。他总不能说,是因为昨晚宿舍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卧谈会”,他因为过度共情了兄弟们的痛苦与挣扎,才导致自己一上午都精神恍惚,像个行走的躯壳。这种深层次的情感波动,太过私人,也太过复杂,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没什么,昨晚没睡好。”他只能用这句最苍白、最通用的借口来含糊地带过。
江墨吟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猜我信不信”。但她很聪明地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顺着他的话,换了个更轻松的话题:“是因为快期末了,压力大?你什么时候考完?”
这个话题成功地转移了沈砚的注意力。一提到期末,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还有两周,最后一场专业课考试在十八号。”
“十八号?”江墨吟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这么晚?我十七号考完《社会心理学》就全部结束了。”
“你们专业课少,”沈砚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这几乎是所有艺术生的共同抱怨,“我们除了专业课要交作品,还有一堆像《摄影史》、《艺术概论》之类的理论课要考。”
“那倒也是,”江墨吟赞同地点点头,随即,忽然眼睛一亮,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那我十七号考完,就在学校等你一天。我们十八号晚上,或者十九号早上,一起坐高铁回澜湾市?”
这个提议让沈砚心里一暖。
他心里一暖。他身体的疲惫、内心的窘迫和沉重,都被她话语里的善意温柔地抚平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在拥挤的车站里,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身边有她。那漫长而枯燥的旅途,似乎也会因此变得值得期待起来。
“好。”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
这个简单的音节,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承诺,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轻松愉快。
午饭过后,沈砚身体的疲惫感愈发沉重。一顿饭的时间,短暂的休息并没有让他恢复精力,反而让那股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疲倦猛地反扑回来。那场乌龙闹剧就像一场高烧,彻底抽空了他全部的精气神,此刻剩下的,只有一种想立刻躺倒在床上、陷入深度昏迷的虚脱感。
“你下午还有课吗?”江墨吟看着他一副眼皮都在打架、快要站着睡着的模样,关切地问道。
“没课了,但……还有个期末作业的开题报告没做完。”沈砚强撑着回答,感觉自己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正好,”江墨吟立刻做出了决定,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活力,“走,去图书馆。你做你的作业,我看我的书,正好互相监督。这种时候一个人待着,你肯定直接睡过去了。”
沈砚的内心是挣扎的。他身体的本能叫嚣着要回宿舍睡觉,但理智和情感却告诉他,他并不想拒绝这个提议。他不想一个人待着,更不想……离开她的陪伴。这种矛盾的心理斗争只持续了几秒钟,他便放弃了抵抗,点了点头,半是被动地被她拉着,走向了图书馆。
泽大的图书馆宏伟而安静,弥漫着书本的油墨与纸张气息。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冬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形成一片温暖而明亮的光斑,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安静地漂浮。
沈砚拿出笔记本电脑和厚重的专业教材,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试图将思绪集中在眼前的摄影理论上。他一遍遍地阅读着关于“符号学在商业摄影中的应用”的文献,但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在他眼里,却像一群排列整齐、却又毫无意义的蚂蚁,在他的视网膜上爬来爬去,就是钻不进他的大脑。
上午因共情而起的精神疲惫,因误会而产生的剧烈恐慌,因狂奔而耗尽的体能,此刻在这温暖、安静、氧气充足的环境下,汇成了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困意,席卷而来。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他试着掐自己的大腿,又用手撑着额头,但脑袋还是一点一点的,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开始变得模糊而遥远,同学翻书的沙沙声、远处键盘轻微的敲击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催眠曲。
最后,他终于抵挡不住那股困意,彻底放弃了抵抗。他将手臂交叠在桌上,把头埋了进去,几乎是在脸颊接触到微凉手臂的瞬间,就沉沉地睡去了。
江墨吟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书,用荧光笔在《社会心理学》的重点章节上做着标记。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身边的动静彻底停了,连翻书的声音都没有了。她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就看到了他熟睡的侧脸。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而绵长,在极度安静的图书馆里,那轻微的呼吸声几乎都听不见。阳光柔和地洒在他的头发上,为他的发丝镀上了一层金边。睡梦中的他,完全褪去了平日里那份刻意与人保持的疏离和冷静,紧绷的下颌线变得柔和,平日里总是微微蹙着的眉头也完全舒展开来,显得毫无防备,甚至有几分孩子气的脆弱。
江墨吟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软起来。
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她拿起自己的书,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中午时,他那副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却依然奋不顾身地、用近乎粗鲁的姿态往人群里挤的狼狈模样。
他那份笨拙又真诚的关心,像一股暖流,在她心底泛起涟漪。她忽然明白了,这个看似高冷的男生,内心其实藏着一份不轻易示人的炙热。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男生端着几本书,在他们桌旁犹豫地停下。那男生的目光显然是投向江墨吟的,脸上带着一丝混合了紧张和期待的神情,嘴唇微动,显然是准备开口搭话。
还不等他发出声音,江墨吟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抬起头,迎上对方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将食指竖在唇边,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的动作很轻,但眼神却很坚定。做完这个手势,她又用眼神极快地示意了一下旁边熟睡的沈砚。
那个男生的表情先是一愣,随即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沉睡的沈砚,脸上的期待瞬间变成了了然的失望。他有些尴尬地冲江墨吟点点头,识趣地、悄无声息地转身走开了。
没过多久,又有两个结伴而来的女生经过。她们是江墨吟在体育选修课上认识的朋友,看到她,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准备和她打个招呼,分享一下八卦。
江墨吟在她们开口前,重复了同样的动作。她朝她们俏皮地眨了眨眼,再次将手指竖在唇边,然后无奈又带着一丝纵容地指了指身边的“睡美人”。
两个女生立刻心领神会,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种“我懂的”的、暧昧的笑容。其中一个女生还夸张地用口型对她说了句“加油”,然后便拉着同伴,踮着脚尖,悄悄地离开了。
江墨吟有些哭笑不得,却并不反感。
安静地坐在那里,用一个最简单、最温柔的手势,为他挡开所有可能惊扰到他睡眠的声响。她甚至将自己的羽绒马甲轻轻脱下,小心翼翼地盖在了他的背上,隔绝了窗边最后一丝微凉的空气。
阳光在窗外缓慢地移动,光影在桌面上拉长,从明亮的金色,逐渐变成了温暖的橘红。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时间也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