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拢,KtV走廊里那光怪陆离的灯光和无处不在的音乐声浪,瞬间被削弱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再往前走几步,推开KtV沉重的玻璃大门,凌晨两点多的冷风,便夹杂着城市后半夜独有的寂静与萧索,迎面扑来。
那股冰凉的空气,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驱散分毫的酒意。恰恰相反,它像一剂强效的化学显影液,让那些原本被酒精浸泡后,只是模糊浮现在意识表层的、属于两个时空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冲刷得越发鲜明和锐利。理智的边界,正在被寒冷和酒精联手侵蚀。
沈砚和江墨吟都没有说话,但两人交握的手,却在走出大门后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了。掌心相贴的温度,成了这清冷长夜里,对抗全世界寒意的唯一暖源。
他们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大学城,此刻像一座被遗忘的空城,所有的喧嚣都被夜色吞噬。只有道路两旁的路灯,还尽职地亮着,投下昏黄而寂寥的光,将两人的影子在空旷的人行道上拉得忽长忽短,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像极了他们纠缠不清的命运。
江墨吟脚上的短靴,鞋跟敲击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又孤独的“哒、哒”声。这声音,成了寂静长夜里唯一的节拍器,敲打在两人同样混乱的心跳上。
沈砚的脑子很沉,像是被灌满了铅。江墨吟唱的那首《雨爱》像一段不断循环播放的片段,在他心湖里搅起滔天巨浪。他能感觉到身旁女孩的身体有些摇晃,便将她的手拉得更近,用自己的手臂分担着她大半的重量。
走了不知道多久,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更久。江墨吟忽然停下脚步,身子一软,几乎要挂在沈砚的身上。她轻轻地晃了晃沈砚的手臂,声音软绵绵的,像融化的,带着醉酒后特有的娇憨与脆弱。
“我走不动了……脚好酸。”
沈砚停下来,转头看她。路灯的光晕柔和地打在她微垂的脸上,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贴在她绯红的脸颊上,那是一种混合了酒精、与羞涩的、动人心魄的红,像一颗熟透了的夏日水蜜桃,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沈砚的心跳,在一瞬间漏了好几拍。喉咙也莫名地干渴起来。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公交站台。那熟悉的蓝白色站牌,在深夜里像一个孤独的航标。他没有多想,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站台的长椅太凉,他拉着她,在相对干净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冰凉的水泥台阶,透过并不算厚实的衣料,将一股凉意直接传递到皮肤上,让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头好晕……”江墨吟彻底没了力气,她把头轻轻地靠在身后的站牌立柱上,闭上了眼睛。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在肩头,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我也是。”沈砚坐在她身边,将自己的身体往她那边挪了挪,让她可以更舒服地倚靠着自己。他仰起头,看着被城市光污染染成灰紫色的夜空。看不到几颗星星,只有一轮被薄云笼罩的、模糊的月亮,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沉默在彼此之间静静地蔓延。这是一种奇妙的安静,它不同于平日里的尴尬或疏离,而是一种充满了张力的、心照不宣的宁静。那首《雨爱》像一把钥匙,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此刻,酒精正肆无忌惮地将两世的记忆片段在他们脑海中混乱地剪辑、拼接。
现实与过往的界限,正在这寂静的、微醺的深夜里,悄然崩塌。
“我们……”终于,江墨吟再度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像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又像一句发自梦境深处的呓语,“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一起看过电影了。”
这句话,像一颗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陨石,拖着长长的尾焰,精准地砸进了此刻凝固的空气里。
然而,沈砚的大脑已经被酒精和那首歌的情绪彻底接管。他没有去分析这句话里的任何不合理之处,潜意识反而被那股无比熟悉、又无比伤感的怀旧情绪所轻易俘获。他顺着她的话,几乎是本能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糊的应答:“嗯……是啊,很久了。”
他的回答,为江墨吟彻底打开了通往那个错位时空的大门。
她似乎更安心地沉浸在了那个由酒精和记忆碎片构建的世界里。她缓缓睁开眼,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有些涣散,失焦地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马路。
“我记得……有一次,你带我去看的那个动画片。”她絮絮叨叨地,像是在努力拼凑着一块重要的记忆拼图,“讲的是一群高中生的故事,画面特别好看,天空画得蓝得像假的一样。主题曲特别好听……我后来一直放在我的歌单里,循环了好多遍。刚才在KtV,我找了半天,翻遍了新歌榜和影视金曲,怎么都找不到……”
她秀气的眉头,因为苦恼而紧紧地蹙在一起,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叫什么来着……我明明记得的……对,我想起来了……叫《昨日青空》。”
《昨日青空》。一部要在四年后的2018年,才会上映的国产动画电影。
然而,此刻的沈砚,并没有能力去捕捉这个致命的bug。他甚至真的在自己混乱的脑海里,开始搜寻起那部电影的画面——那个夏天的傍晚,电影院里微凉的冷气,她捧着爆米花时专注的侧脸,以及片尾曲响起时,她眼角那一闪而过的、晶莹的光。
“好像……是有这么一部。”他有些迟钝地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深切的怀念,“那首歌……确实不错。”
两人的对话,就这样在酒精的麻醉下,诡异地、完美地,对接上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轨道。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奔涌而出的便是无法阻挡的洪流。
“其实……”江墨吟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自嘲和苦涩,“高中毕业那个暑假,我过得……不好不坏。我跟陈劲在一起了。”
“陈劲”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入沈砚耳中。他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我知道。”他低声说,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情绪,“我知道。就在你们去大学报到之前,我就知道了。”
江墨吟有些错愕地看着他,醉眼朦胧中,她似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告诉他的。
“所以,”沈砚的声音变得很低,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那每个字都冰冷刺骨,“所以,你去了岱海,我去了泽江之后,我就没再联系你。我想,你应该有自己的新生活了,我再去打扰,不合适。我把你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
他的坦白,像一把刀,割开了江墨吟的心。原来,那段漫长的、毫无音讯的岁月,不是偶然,而是他刻意的、决绝的选择。
“你混蛋。”她喃喃地说,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你怎么能……就这么断了……”
“我能怎么办!”沈砚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他猛地转头,双眼通红地看着她,“我还能怎么办!我一个人在泽江,听到你们的消息,听说你们一起去了岱海,听说他是体院的风云人物,听说你们……很好。我除了躲着,还能做什么?”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了两辈子的不甘与痛苦。
“直到……直到大二那年,我在泽江大学的图书馆门口,碰到了王珂。”
王珂,她们高中时同班同学、一个跟江墨吟关系还不错的女同学,前世也考去了泽江大学。
“她拉着我,问我为什么不理你,为什么我们两个最好的朋友,上了大学反而跟死了一样,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没说话。她就一直在说,说你高中的时候……其实……喜欢我。”沈砚的声音颤抖起来,“她说,你亲口跟她承认过。就在那次运动会之后,你看着我在篮球场上打球,你跟她说,你喜欢我。”
江墨吟的身体猛地一震,那段尘封的少女心事,就这样被毫无预兆地翻了出来。
“我当时……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转。”沈砚痛苦地用手捂住了脸,“我疯了一样跑回宿舍,我想给你打电话,我想立刻飞到岱海去问你是不是真的。我把手机拿出来,翻了半天,才想起来……我早就把你删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通过王珂,满世界找人,问你的新号码。可是……可是等我好不容易要到的时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压抑的、近乎绝望的呜咽。
“我冷静下来了。”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身边,已经有别人了。”
这残酷的真相,像一把重锤砸在江墨吟心上。她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委屈,瞬间都哑了火。她呆呆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一点点变冷、变硬。
“所以,我没打那个电话。”沈砚放下了手,脸上已经是一片湿润,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们就是这样。永远都在错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听我的事?”江墨吟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她也醉了,醉得足以让她问出那些埋藏了一辈子的问题。
“你明明有了女朋友,为什么……我还能从王珂那里,听到你的消息?听说你在问我……在岱海过得好不好。”
沈砚没有回答,他只是收紧了握着她的手,那力道泄露了他内心的翻腾。
江墨吟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说出来:“我也一样!我跟陈劲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没有一天不在打听你!我到处去问,我问王珂,你在泽江大学是不是很受欢迎?你那个女朋友,她到底是哪个系的?她长什么样?她是什么性格?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就想知道……我就想知道,什么样的女生,你才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可以让你……忘了我。”
她的质问,像一把钝刀,凌迟着沈砚的心。
“后来……大学还没毕业,我们都分手了。”沈砚的声音很轻,像在回忆一场遥远的梦,“我要从泽江回澜湾,我给你发了消息。”
“我记得。”江墨吟重重地点头,眼泪流得更凶,“我收到了。你毕业那天,要从泽江飞回来。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飞机晚点了很久。我打着伞,在机场的到达出口等你。等了快三个小时。”
那个重逢的场景,在两人混乱的记忆里,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你从出口走出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你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你问我,等很久了吧。”江墨吟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回忆。
“我以为……”她的声音哽咽了,“我以为我们终于……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是啊,他们都以为可以重新开始了。那段恢复联系后的时光,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失而复得的喜悦。他们都以为,错过的那些年,终于可以用未来去弥补。
这个短暂的、充满希望的回忆,像一束微弱的光,照亮了他们悲伤的过往,却也让接下来的黑暗,显得愈发深不见底。
短暂的光明过后,是更沉重的、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街角的风,不知何时大了一些,卷起几片干枯的落叶,在空旷的地面上打着旋,带来了更深重的凉意。
江墨吟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此刻显得格外浓重。她眼里的那层水雾,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凝成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那股压抑了两世的、最深沉的委屈与不甘,在理清了所有前因后果之后,终于汇聚成了那个最终的、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让她爱了两辈子、也怨了两辈子的男人。路灯昏黄的光,将他的侧脸勾勒得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如同他那份她永远也猜不透的心意。
“沈砚……”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很轻,却又仿佛用尽了她两世的力气。
“既然如此……既然我们都记得那么清楚……”
“我的婚礼,你为什么没来?”
“我给你发了请柬的。就在我们公司楼下那家咖啡馆,我亲手给你的。地址、时间……都写得很清楚。”
“我等了你很久……从早上,一直等到宴席结束。”
“你为什么,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