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三日,泽江市的清晨是被浸泡在一种湿冷黏腻的雾气里的。天色是灰蒙蒙的铅块,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头顶,分不清是凌晨四点还是六点。路灯的光在浓雾中被晕染成一团团模糊而昏黄的光斑,微弱地闪烁。
顾彦泽独自一人站在泽江火车站的出站口。他几乎一夜未眠。
宿舍里温暖的被窝成了一个巨大的刑具,无论他以何种姿势躺着,都感觉浑身不适。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一声声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只要一闭上眼,周莹的脸就会浮现在黑暗里,时而是高中时那个扎着马尾、笑容清澈的学姐,时而是电话里那个声音疲惫、对未来充满迷茫的女人。这两张脸不断交替、重叠,最终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放弃了睡眠,穿上衣服,像个梦游者一样走出了宿舍。冬日清晨的校园空无一人,寒风刮过脸颊,带来一阵清醒的刺痛。他没有坐车,就这么一步步地,从大学城走到了几公里外的火车站。他需要用这种身体上的疲惫,来麻痹内心的煎熬与恐惧。
他来得太早了,距离周莹那趟K字头列车的预定到达时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出站口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和他一样提前等候的人,裹紧了衣服,缩着脖子,不时跺着脚抵御寒气。顾彦泽找了一个背风的角落站定,将自己藏在巨大的立柱投下的阴影里。他看着出站口上方那个巨大的电子显示屏,红色的字体在一片漆黑中滚动着车次信息,冰冷、规律,不带任何感情。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天光也开始在浓雾中艰难地渗透出一丝微弱的亮光。出站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年轻的情侣,女孩兴奋地踮着脚张望,男孩则一脸宠溺地从背后搂住她,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取暖;有一家三口,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挥舞着手里的小风车,期待着远方归来的亲人;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子女搀扶着,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里却闪烁着孩童般的热切。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期待与重逢的喜悦。
顾彦泽看着他们,感觉自己感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他们的温暖、他们的雀跃、他们的期盼,都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无声地扎在他的心上。他也是来等人的,但他等来的,不是一场久别重逢的欢喜,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告别。他不是来迎接一份爱,而是来亲手埋葬它。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壁纸还是他和周莹的合照。那是他大一暑假回家时拍的,在他们镇上那个小小的公园里。照片上的周莹,笑得灿烂又明媚,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而如今,他甚至有些不敢去想,即将从那个闸口走出来的她,会是什么模样。记忆中的那张脸,已经被两千多公里的距离和无数个充满隔阂的日夜,侵蚀得模糊不清。
“K1347次列车,已到达本站……”
车站广播里传出不带任何感情的女声,无异于审判的宣告。
顾彦泽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冲向了头顶。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混入翘首以盼的人群中,目光死死地盯住那个缓缓打开的闸门。
人潮汹涌而出。拖着行李箱的、背着大包小包的,一张张或疲惫或兴奋的脸从他眼前晃过。他努力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然后,他看见了她。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并非因为她有多么出众,而是因为她与周围这个光鲜亮丽的城市,与车站里这些急着回家的人群,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羽绒服,款式老旧,看起来很厚重,却未必保暖。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毛线帽,将大部分头发都压在了里面。她只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手里没有行李箱。长途的硬座火车让她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倦容,皮肤也因为缺乏休息而显得有些暗沉。
她站在闸机口,有些怯生生地停下脚步,眼神带着一丝不安,在攒动的人头中努力地搜索着。当她的目光和顾彦泽的视线交汇时,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和他手机壁纸上的一模一样,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
可就是这个笑容,让顾彦泽的心像被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迈开脚步,穿过人群,向她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沉重而虚浮。
“阿泽!”她先开了口,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莹莹。”他应了一声,走到她面前。
她张开双臂,似乎想要给他一个拥抱。顾彦泽迟疑了零点五秒,然后也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很瘦,隔着厚重的衣物,他依然能感觉到那份单薄。一股混杂着火车车厢里特有的、沉闷的气味和她身上廉价洗衣粉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这味道,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拥抱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匆匆结束。两人之间,立刻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累了吧?”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开场白。
“还好,坐了一晚上,习惯了。”她摇摇头,然后抬起手,很自然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领,就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顾彦泽的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下。他看到了她的手。那是一双因为常年从事体力劳动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指节有些突出,指甲缝里甚至还残留着一些难以清洗干净的污垢。这双手,曾经在他发烧的时候,无数次贴在他的额头试探温度;曾经在他失落的时候,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予安慰。而现在,这双手却清晰地展示着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
“外面冷,我们先走吧。我给你订了住的地方。”他避开她的眼睛,伸手想去接她背上的包。
“不用,不重。”她立刻侧身躲开了,脸上带着一丝倔强,“我自己来就好。”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火车站广场,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台。清晨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城市在他们面前缓缓苏醒。高耸的建筑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街道上开始有早班的车辆驶过,卷起一阵阵湿冷的风。
周莹显然对这座大城市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又拘谨。她紧紧跟在顾彦泽身后,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却又不敢靠他太近。
公交车来了。顾彦泽刷了学生卡,然后回头示意她上车。车上人不多,还有很多空位。他找了靠后的一个双人座,自己先靠窗坐下,然后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周莹犹豫了一下,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身体却绷得笔直,只占了座位不到一半的位置。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这个距离,不远,却也绝不算近。
公交车缓缓启动,沿着宽阔的马路向前行驶。窗外的景象飞速后退,从老旧的火车站周边,逐渐过渡到崭新的商业区。一幢幢玻璃幕墙闪闪发光的高楼大厦林立,巨大的电子广告牌上播放着光鲜亮丽的明星广告,路边的店铺橱窗里陈列着最新款的时装。
“那边是市里最大的图书馆,藏书很丰富。”顾彦泽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开始扮演一个生硬的导游。
周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座设计得极具现代感的宏伟建筑让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叹,但她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右转,就是泽江市的金融中心,很多大银行和公司的总部都在那里。”他继续介绍着。
“在这里找工作……是不是很难?”她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了一个与风景无关的问题。
顾彦泽愣住了。他想说,对于泽江大学毕业的学生来说,机会很多。但他立刻意识到,她问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他那些关于未来的宏伟蓝图,在她面前,被一个现实的问题问住了。
“……看做什么吧。”他最终含糊地回答。
周莹没有再追问,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她看着那些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都市白领,看着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奢侈品牌店铺,眼神中流露出的,不再是新奇,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和疏离。
她在用她的方式,阅读着这座城市,阅读着顾彦泽的世界。而她读到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告诉她:你不属于这里。
顾彦泽也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每一次试图展示这个世界的努力,都像是在她和自己之间,又砌上了一块砖。他引以为傲的大学,他充满希望的未来,对她而言,都只是一个个遥远而冰冷的名词。它们无法变成她能理解的语言,更无法填补她现实生活中的沟壑。
一路无话。
公交车在大学城附近的一站停下。顾彦泽带着她下车,又七拐八拐地走进了一条小巷子。这里是典型的城中村,环境嘈杂,建筑拥挤,与刚才路过的市中心判若两个世界。他领着她走进一家连招牌都褪了色的小旅馆。
前台的中年老板娘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将一把钥匙扔在柜台上。
房间在二楼尽头。打开门,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很小,一张床就占去了大半空间,剩下的地方只够勉强落脚。墙壁上贴着泛黄的壁纸,角落里还有蜘蛛网。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透不进半点光。
“条件……简陋了点。”顾彦泽的声音有些干涩,“学校里面不让外人住,这附近也只有这种。”
“挺好的。”周莹却像是松了一口气。她放下背包,打量着这个狭小而昏暗的房间,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安心的表情。或许,比起刚才那些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这个破败的角落,才更接近她所熟悉的世界。
她转过身,看着站在门口,似乎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的顾彦泽,努力地笑了笑:“阿泽,谢谢你。让我先洗把脸,休息一下吧。”
顾彦泽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关上房门,将她和那个昏暗的房间隔绝在内。走廊里感应灯应声熄灭,他站在一片黑暗中,如同站在来时的那个站台上。
他知道,这次见面,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告别。